“看来,在下又来迟了?”
清雅声线渺渺飘来,众人心头都是一凛,齐齐看向门口,便见一袭墨绿锦袍飘扬而入。碧色环坠轻荡,朱唇似笑非笑,连暗沉的大厅一时也陡然亮堂了几分。
骆凌戈面上惊愕神色一闪而过:“原来是无梦公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柳牵情向木怀彦等人点头致意,轻笑道:“骆盟主太过客气了,晚辈贸然造访,失礼之处还请宽宥。”
“哪里哪里,来人,上茶!”
一番客套,柳牵情刚入座,便面带疑惑地看向况风华道:“这两位、莫不就是望雷山庄的新任少庄主和长老?”当日况风华在青霓山上都带着人皮面具,柳牵情并未见过她真容。
“正是。无梦公子的赫赫大名,即便望雷山庄远在东岸,也时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柳牵情拱手致意:“少庄主非凡之姿,实叫人惊羡。”他看一眼在做的木怀彦、狄望舒等人,转头向骆凌戈道:“这般多的年少俊彦在此,在下却是到今日才来一会,真真是憾事。”
骆凌戈大笑道:“无梦公子若是无事,尽可在骆家庄中住下,你们年轻人多切磋切磋,也是好事。”
“在下也是这般想的,便先谢过骆盟主了。”柳牵情唇边笑意不变,“只是此次来访,是有一桩事劳烦盟主。”
“哦?”
“王爷先前入化城寺为陛下祈福,现今祈福已毕,化城寺诸多事宜还待朗尘法师回寺处理。在下此次前来,便是要请法师回去。”
骆凌戈面色一变,许久未曾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再出声时已有哽咽之意:“朗尘法师……已、已圆寂了……”
“什么!”
柳牵情豁然起身,满面不可置信。
那一夜惨败之事只在骆家庄众人知晓,真实情由各门各派都勒令门下弟子不得外传,不然,此事将成南武林莫大笑话。故而柳牵情不知晓此事,也是自然。
骆凌戈清清嗓子:“此事,原也该让公子知道。”他便将这些日子来围剿使役阁之事说了一遍,末了仍是长叹,“是骆某无能,害得朗尘法师和诸位同道们惨死……”
柳牵情怔然许久,才颓然道:“原也怪不得盟主……只是朗尘法师……”他定定神,“不知法师的遗骨现在何处?无论如何,在下得将法师的遗骨送回化城寺。”
“正该如此,遗体已然入殓,存于庄中冰室中。”骆凌戈黯然道,“公子不妨先宿下休息一番,明日我再带公子去冰室。”
“但凭盟主吩咐。”
***
茶盏的碎片携着茶水一同溅开,叶曼青站得远倒不碍事,反倒是跪在地上的穆寒箫遭了殃,衣摆上尽是茶水染上的褐色水渍。
“好、好,你竟敢、竟然让这女人……再踏进我百里庄一步!”老夫人发髻上的玉珠激荡不止,“你是要活活气死我么?!”
“……孙儿不孝。”
穆寒箫这话一出,老夫人急怒攻心,反手朝他摔出一个物事。穆寒箫不闪不避,一动不动地受了这一下。只听他闷哼一声,那物事已然撞在石板上,碎成三段,原来是一柄巴掌大的玉如意。
这样的东西都往外砸了,可见老夫人怒气炽盛。叶曼青暗自咋舌,这一下倒没了在旁看戏的心思,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人身安危来。
“孙儿不孝。”穆寒箫俯身拜下,“老夫人请息怒。”
叶曼青偷眼看去,只见老夫人面色铁青,虽是扶着桌案站着,却仍有不稳之象:“我老了,劝不动你,你自可以按你心意喜欢去做……便只当堇儿白死了吧!”
最后一句似匕首刺心,穆寒箫陡然抬起头,叶曼青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清楚地看到他的肩头在颤抖,显是压抑已极。
“当年之事,辛眉以死相偿,老夫人还待如何?”他声音本就如冰雪相沏,森森的冷意透骨,此时听来更叫人心惊胆寒,“难不成,真要逼得孙儿将旧事掀开?”
老夫人悚然一惊:“你、你说什么?”
穆寒箫却不再言语,再拜一次便径自起身:“过去之事,便都忘了吧。”他走到叶曼青身旁,拉起她的手,“辛眉历劫归来,还望老夫人莫再为难她。若有不满之处,尽可找孙儿来叙。”这话说完,他也不待老夫人反应,就拉着叶曼青往外走去。
眼见得他们走出去,老夫人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孽障!孽障!”
一路无话。
穆寒箫只是冷着脸往前走,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并不快,恰好是叶曼青能自在跟上的程度。叶曼青偷偷看他两眼,也不敢多说什么。从方才的情形来看,这位老夫人恐怕是恨极了辛眉,就算有穆寒箫护着,只怕她后头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想到这里她越发想叹气,除了穆寒箫,竟是没人想要见到辛眉复活,他这么执着,又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复生,忘记过去才是正途啊……
“这样的‘正途’,不走也罢。”
突如其来的冰寒声音响起,叶曼青不由咬住嘴唇,她竟然把话说出口了。
穆寒箫停住脚步:“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要忘却。”
他眼中的情绪沉沉压来,叶曼青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再怎么深情,人既已死了,为什么还不放手?难不成你真以为能起死回生?!”如果不是她莫名穿越而来,辛眉真能复活吗?生死之线,凡人真的能跨过去吗?如果辛眉不能复活,他又要怎么办?
穆寒箫却转开头:“这几日你该累坏了,先去沐浴休息吧,晚膳我会叫人送到你房中的。”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到一处院落前。刚才叶曼青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侍立在院中的婢女们都往这边看来。叶曼青只觉脸上一通燥热,顿时也有些羞恼:“不说就算了!沐浴的地方在哪?”
穆寒箫唤来两名婢女细细交待一番,才由着她们带叶曼青走。
叶曼青被带到一间布设净雅的房中,屏风后袅袅水雾升起,洗浴的用品一应在设,一旁的矮凳上放着换洗的衣物。她坚定地拒绝了两位婢女要为她沐浴的好意,等把她们都推出屋外关上房门后,她才长吁一口气。这几日在车上确实也待得难受,能好好洗一个热水澡再舒服不过。
整个人完全泡在水中,全身的毛孔都放松起来。叶曼青一时也懒得动,只是靠在浴桶上一动不动。
她既然带了逃儿在身边,想来染艳现在早已得到消息,找上门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为了解开穆寒箫这一环,还是今后要应对染艳等人,她都必须要有辛眉的记忆……深藏在她脑海中,偶尔会有反应的记忆。
即便是在热水中,她仍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借尸还魂已经够惊悚了,如果这个“尸体”还有意识,那就不是惊悚可以形容的了。
回想之前有怪异反应的时候,都是在遇见穆寒箫时情绪激动才会产生,看来辛眉对他的感情也是深刻入骨。这样一来,要找回辛眉的记忆,还是得靠穆寒箫。一想到还要跟他多加接触,叶曼青就觉得头疼。他的感情太过激烈,每次碰到她都觉得心惊胆战。还是木头叫人安心……除了让人恼火的傻!
要是那个傻木头到最后还不知道找到这里来……哼!
***
木怀彦双手莫名一颤,手中的茶盏一歪,茶水便洒了下来。狄望舒看他一眼,递过布巾。
“谣言既已传出,恐怕百里庄要不得安生了。”狄望舒眉间不曾舒展,“现今已有不少人往百里庄方向去了。”
齐楚恨恨地一拍桌:“要让我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非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不可!”好端端的竟然把小叶子给牵扯上了,真是叫人不怒都不行。
况风华暗地里点点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将这谣言打破。”实施方案也很简单,只要真的流云绘现身,那谣言便不攻自破。
“小叶子身上肯定是没有什么流云绘的,那这东西不是在楚玄墨身上,便是早就落入使役阁手中。”齐楚敲敲桌子,“楚玄墨失踪已有月余……”
“楚玄墨失踪前是与叶姑娘在一起。”木怀彦沉吟道,“叶姑娘曾说过,流云绘不在楚玄墨那儿。”
这一点况风华自然清楚,当初她和离境与楚玄墨定下约定借走流云绘五日,归还后楚玄墨拿到流云绘后便交给使役阁。毕离尘也证实流云绘他已亲手交给骆凌戈,现在那半卷流云绘应该就在骆家庄。但要逼骆凌戈拿出流云绘,又谈何容易?恐怕这一步走下来……
“今日柳牵情既已出现,应是三皇子已察觉此处失利,后续恐怕还有其他行动。”况风华脑中思绪一转,柳牵情的身份还有可探之处,按叶曼青所说,他似乎与应残秋有关。这一点,木怀彦他们知晓吗?还有毕离尘后续是如何打算的?三皇子的势力此次已受打击,那么接下来,便该是五皇子了。如此一来,骆凌戈便是第一目标。想到此处,况风华已然明了后续的大体局势。
木怀彦放下茶盏:“不错,三皇子也对流云绘虎视眈眈。真正的流云绘下落不明,谣言短期内只怕破不了。”他顿了一顿,“此处有你们顾着便可,我明日便动身前往百里庄。”
众人皆知他心系为何,便都是暗笑于心。
齐楚拍拍他的肩:“木头,好样的,男人就该这样!”
木怀彦一时窘迫,面上便带了红。
“再等两天。”况风华突然道,“百里庄不是易与的,近日内该是无妨。”
“这……”
况风华面色一凝:“今后还有许多事,有一人,你需得提前见见。”
木怀彦和齐楚犹然不明,狄望舒似是有所顿悟,看向况风华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探究。
***
棋盘之上黑白纵横交错,对峙相逼严阵以待,决不让对方越雷池半步。棋阵中虽是这般剑拔弩张之势,对弈的两人却都是懒散闲适地歪在蒲团上,偶尔闲话几句,随手落下一子。
“小毕这次怕是玩得太狠了,我听说郝家的小丫头已经磨刀霍霍了。”雪青色的外袍半搭在肩上,支在棋案上的面容随意抹出一丝笑,从容自在之处竟是让人不辨男女。原来是当日与叶曼青曾有一面之缘的姬无道。
“可不是?云尧差点没被她把头发揪掉。”对面之人撩开黑色法袍,坐正身子,“早提醒过他,对那位叶姑娘要多加礼遇,不可轻慢。他竟还敢动这歪脑筋……”
姬无道轻笑一声:“便让他吃些苦也好。但这步棋,却着实精妙。”
刚理好道袍的人抬手将散乱的黑发高高束起:“不错,聚尘宫逍遥太久,总该找点事让他们忙一忙。做主人的不尽点地主之谊,实在说不过去——”
姬无道指指她耳侧滑下的发丝,见她捞了几下都没抓住,便招手让她低下头来,亲自为她绾上。
“南武林之事交与小毕自是无虑,只是……阿荧,你当真要去见那望雷山庄少主?”
被唤作阿荧的女子振振衣袖,先前的闲适之意便都散了个无影无踪:“这般有趣的人,自然该当一见。况且……”她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兴味,“无梦公子柳牵情也在南武林,你不想再见一见?”
辨清她话中意味,姬无道眉毛微扬:“离境几时这般多嘴了?”
“哦,原来他知道?”阿荧点点头,“看来是太久没被教训了。”
诶?!姬无道无言地瞪着她半晌:“你诈我?”
“轻而易举。”
阿荧已整好仪态,回头看来,姬无道懒懒地伸出手:“既已见过了,又何必再见?”
“你是见过了,可我还没见过呢。”阿荧手上使力把姬无道拉起身,随手理理她的衣襟,“南武林现在这般有趣,说不定,还能碰到意外惊喜。”
“……陛下的身体,你就放心?”
“正因如此,才需要祈福祭天。”一切整理妥当,阿荧迈步向外走去,“七天祈福,这是父王给我的时间。”
门扇自内打开,远近乌黑殿瓦接连青天深处,天空碧色如洗,正是出行的好时机。
排立在门外的侍卫宫女齐齐低头:“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真是过得快啊。。。就只剩2天,突然觉得压力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