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烟气缭绕,眼前尽是朦胧。叶曼青的思绪一时空了,只放松了神经让自己整个缩在热水中,让这温暖将身体完全包裹。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面上被热气熏得带了湿意,她才恍然回神。闭上眼靠在湿漉漉的桶沿上,她轻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辛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一无所知。就算能瞒过其他人,也骗不过穆寒箫。先前他只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旦朝夕相处,只怕没两天她就会被识破。原本她是巴不得穆寒箫认清她和辛眉根本就不一样,但如今,为了日后的安稳,她必须“做回辛眉”。
“……夫人沐浴已有半个时辰,可要换水?”门外的侍女轻声问道。
叶曼青一怔,原来她泡了这么久了?“不用了,我这就出来。”
浴桶后的屏风上挂着一套粉色衣裳,她苦笑着穿上。长发湿淋淋的,她扯下布巾擦到发尖不再滴水为止,又用梳篦打理一番,才开门出去。
一出门她便是一愣,原先的侍女不知到哪去了,等在门口的却是穆寒箫。
“穆庄主?”话刚出口她便觉不妥,辛眉怎会这般生疏称呼他?
穆寒箫神色却有些恍惚,似乎不曾听到她的话。直到山风吹来她微微打个寒噤,他才有了动作,目光在她的发丝上一顿,便皱着眉头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右侧回廊行去。
辨不清他的神情,叶曼青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跟着他。
转过回廊便是偏厅,门刚推开,阵阵饭菜的香气便先行飘了出来。叶曼青一眼就瞧见厅中雕花梨木小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不由暗自咽咽口水。
他却将她拉到墙角的木椅旁,回身唤侍女取来布巾:“百里庄地势颇高,你这般最易惹上风寒……”边说着,他边用布巾擦着她的头发,一缕缕、一丝丝,细致而温柔。
这样的动作太过亲密,叶曼青微微有些不适地躲了躲。但穆寒箫站在她身前,伸出的双臂像是将她整个拥在怀中。她眼中所见的,只有他的衣襟。一袭白衣在他身上更显冷冽,上下都无坠饰,通身的素白映入眼中,竟是一片茫茫。
穆寒箫将发丝擦得有七分干了,才放下布巾,执起木梳为她梳发。待这番动作都做完了,才带她到圆桌旁坐下。
“趁饭菜还热腾,先用膳吧。”
那些侍女早已退下,整个偏厅就只剩他们二人。折腾这么久,叶曼青是真的饿了,便先夹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不想这一口下去,一阵甜丝丝的味道泛开,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原本看这菜式精美,味道应是极好的,不曾想这菜中竟是加了糖。她生平最怕甜食,勉强将菜咽下,胃口已经去了大半。
穆寒箫的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见她皱眉,便夹了肚丝放进她碗中:“青菜容易走味,你尝尝这个。”
这一次叶曼青有了心理准备,慢慢咀嚼着泛着甜味的肚丝道,“很好吃。”
穆寒箫放下筷子,精致的象牙筷在青瓷碗上轻轻一磕,“铛”一声响得清脆。
“……你不喜欢,直说便是。”他似有几分忍耐,“这段时日你在外头吃得杂,口味变了也是应当。”
他这般说着,不知是在替她解释还是在安慰自己。叶曼青只觉得口腔中的甜味都变得有些苦了,越发难以下咽。对着满桌菜肴却无法果腹,她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抬眼看到一旁的酒壶,稍稍振作精神笑道,“这酒、我可以喝一点么?就当是,替辛眉庆贺。”
穆寒箫的目光在酒壶上一顿,万般情绪便都掩在眉眼下,他取了小巧的玉杯斟满清酒:“这一杯,便敬你重回百里庄。”他仰首将酒饮尽,翻了杯底朝着叶曼青。酒气似在瞬间窜入他的眼眸,撩起一层薄薄的雾。
“该当的。”叶曼青舌尖微沾了一点酒液,只觉微微的麻,酒味并不浓重,只是清淡淡的花香。这般程度的酒水自然不是问题,她也爽快地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我得偿所愿。”又是一杯下肚,那雾蒙蒙的眼眸深处却有一点光亮渐渐泛开,朦胧胧好似寒星映在水中的点点星光。
“第三杯——”
叶曼青抬眼一笑:“第三杯,敬我初次饮酒。”
“初次?”穆寒箫抬手拦住她,“这桂花酿后劲大,你不惯于饮酒便少喝点。”
叶曼青推开他的手:“这点酒有什么要紧?不然我们来打个赌,看我今晚会不会喝醉?”
“胡闹。”他虽然这么说,嘴角却微微扬起。
叶曼青浅浅啜饮一口,只觉那香气似在全身漫开,微微的熏着人的散漫。她支起左手托着额头,“穆寒箫,你醉过吗?”
“没有。”
“骗人。”别的事她不知道,但辛眉是他亲手放入玉棺中的,在那么痛苦的时候,难道他不曾借酒浇愁?“一醉解千愁,你就不想试试?”
看穿她的心思,他既未动怒也不反驳,只是轻晃着玉杯低吟道:“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门外夜幕已降,屋内早早点上的灯盏似也被这酒气晃动,光影在他的面容上流连。他凝视着叶曼青的眼,一口酒灌下,“欲醉难醉。”
叶曼青手一抖,杯中的酒洒了几滴在桌上,当真是,点点滴滴先成泪。
***
南部诸州气候湿热,富贵人家为度炎夏酷暑,府中都会设置冰室,冬日存冰以供夏日使用。骆家庄也是如此。
眼前这一间冰室足有三丈见方,丝丝白气在四周飘荡。冰室一大半都填塞着巨大的冰块,右侧靠墙的部位放置着一副木棺。因为只是临时装殓,棺木并没有钉死。
柳牵情扶着推开一小半的棺盖,轻声道:“果然是……”他长袖一拂,将棺盖合拢,“听说那夜是木少侠找到郎尘法师的?”
木怀彦注视着棺盖上的纹理:“是我等去得太迟了……”
柳牵情摆摆手:“郎尘法师身为化城寺第一大弟子,修为非同一般,能伤他至此——”
“郎尘法师等人都中了‘阎罗醉’。”
“阎罗醉?”柳牵情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神色似有几分讶异。
一直到走出冰室,初冬清寒的风裹着淡淡的阳光罩在身上,从冰室带出的寒气才略微消散。
柳牵情又恢复到那种慵懒傲慢的神态,随意拈住一片在风中飘舞的柳叶,忽地一笑:“当日蝴蝶谷试音,木少侠真是好身手。”
落后两步的木怀彦闻言淡淡道:“岂敢,公子笛音绝妙,在下却是献丑了。”
“当日不慎伤到叶姑娘,在下也自觉惭愧。”柳牵情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道,“叶姑娘现在可在庄中?在下想当面赔礼致歉。”
木怀彦微笑道:“公子客气了,先前公子所送的岚宁膏贵重非常,叶姑娘心下颇为不安。”他袍袖一翻,托出一个精巧的锦盒,“此次与公子重逢,在下总算能不负叶姑娘所托,代她将这礼物交还公子。”
柳牵情静了一静,才玩味地接过锦盒,扣开盒盖,内中香膏仍是完好无损。他敛眉轻叹,“看来叶姑娘对在下成见颇深,这香膏连动都不曾动过呢。”
“公子误会了。”木怀彦拂袖背在身后,神情温良,“叶姑娘只是用不惯这般精细之物。”
“木少侠对叶姑娘还真是知之甚深。”
木怀彦只是微笑前行,走不多远,便见况风华等在柳树下。她正同毕离尘闲聊,面上神色仍是惯常带着轻嘲的傲慢。
见他二人走近,况风华转向柳牵情:“柳公子可都看过了?”
“嗯。虽然已然知晓实情,但见到法师遗容……”柳牵情长袖在面前一掩,方才敛了神色,“在下还得回禀盟主,需尽快将法师及众僧人遗体送回化城寺。少庄主、毕公子,在下先行一步,诸位自便。”
毕离尘忙道:“在下也正要去拜见盟主,恰好与柳公子同行。”他回头跟况风华招呼一声,抬脚便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婢女匆匆跟上。
况风华的目光虚虚落在那婢女的背影上,半晌不曾言语。
木怀彦轻咳一声:“这位无梦公子,你可有什么看法?”
“怎么?”况风华眉头微皱。
木怀彦便将岚宁膏之事和叶曼青的怀疑略述一遍,“你可还记得朗尘临死前的话?”
朗尘死前之言,是为警示三皇子,他们早已坠入某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当中。当初出现在中鸿城外的“疾风连环箭”若真是出自烈州,那说明五皇子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三皇子周遭。但这与现今双方持平的局面不符。所以关于前朝的猜测,至少有六成的几率。若是前朝残余势力,只要有某人的支持,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中鸿城出入自然不成问题,又可顺利嫁祸五皇子。正是一箭双雕之计。
况风华凌厉的眉峰凝起:“方才那侍女,你知她是何人?”
木怀彦一惊:“侍女?”他并未对那侍女多加注意。
“哼,叶曼青大约没跟你提过,她可是明里暗里都被这侍女盯着呢。”况风华冷笑一声,“柳牵情可真是来得正好。”
木怀彦变色微变:“这侍女和柳牵情有关联?”回忆起叶曼青对待逃儿的态度,以及执意要留在骆家庄的坚持,他脑中乱麻似的线索渐渐连了起来,“……他们都和应残秋一样,为了某种原因想控制叶姑娘!”
况风华冷冷应道:“不错。事到如今,你该知晓,叶曼青在此事中牵扯甚深。若真要护她周全,有一人,你务必见上一见。”
四散的风吹得柳枝飘飞不止,木怀彦额前的发散开,露出的温和眼眸中是清晰无误的坚定:“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细节难以一一道来,只能再次为龟速更新致歉。
本月会尽量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