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苍山北脉,再往西折入便是禹州地界。作为禹州朝南的门户,锦邑城虽然所辖地域远不如中鸿城一般繁华,热闹之处却是差不了多少。虽已入了冬,但锦邑属地靠南,天气还并不冷,城内外山野树林片黄片绿庞杂相间,仍是一副初秋之景。
在接连一日夜的奔驰后,楚南漠终于勒住缰绳,有了休息的迹象。
早就疲惫不堪的缇月萱自然十二分赞成,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进了城西的一家客栈。待老板送上热水好好清洗一番,她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她一向虽不说是养尊处优,但像这样拼命赶路的苦头,她还真没吃过。就算先前为了追赶带走玄冰剑的楚南漠连日奔波,也没有这般累。毕竟那会儿,她的衣食住行早就有人打点好了。哪像现在,这一整天她也才吃了一个硬的简直要噎死人的干馒头,早就饿的头晕眼花了。
投宿的时候她便吩咐店家准备一些吃的,洗浴完毕刚好可以进食。果然,她刚打理好发辫,门外便传来店小二的声音。
“姑娘,酒菜已备好了。”
缇月萱开了门便到隔壁楚南漠的门前叫道:“漠哥哥,你好了吗?该下去吃饭了。”她一连叫了几声,房中都没人回应。
还是边上的小二开了口:“那位客官早下楼了。”
缇月萱正要砸门的手一顿,想着是自己动作太慢了,反倒让他等久了。拽着还带着水汽的辫子,她不由回头朝小二一笑,转身往楼下大堂奔去,也不管看呆了的小二。
下了楼,只见大堂空荡荡的不见人。他们投宿时已近亥时,又耽搁了这小半个时辰,到这时寻常客人早就用过餐饭回房休憩了,只剩老板一人坐在帐台后拨弄着算盘。她转了一圈没见着楚南漠的人影,稍一寻思,便往后院的马棚去了。
马棚里只在最外头挂了盏灯,风一吹,黑乎乎的影子就糊成一片,隐约可以看到几匹马或站或卧,偶尔打个响鼻。缇月萱走近了些,嘴里小声唤着:“漠哥哥,你在这吗?”
似乎被这声给打扰到了,马儿们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整个马棚都起了骚动。缇月萱吓得后退了两步,正迟疑间,角落里有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顿时安下心来,小跑着过去,半埋怨道:“漠哥哥,你怎么躲在这不出声?饭菜都备好了,我们用餐去吧!”
“别吵。”
缇月萱定睛看去,只见楚南漠倚着围栏,手里端着个小碗,慢吞吞地喂大青马喝水。稀薄晦暗的烛光在他半边脸上浅浅抹了一层,衬得那平日里冰冷的容颜变得柔和非常,隐隐地似乎也带了点笑意。她忽地抬手捂住嘴,他是真的在笑!
他本就俊秀的面容此刻更是动人,这一丝浅淡的笑容似乎连同他周身的冰冷淡漠的气息也都冲刷开了——是她从不曾亲见、只在梦中期望过的温柔。
手心忽然有了潮热的感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落了泪。
似乎过了许久,楚南漠终于喂好了马,放下碗走出来:“吃饭。”
缇月萱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轻声道:“漠哥哥,等吃完饭,我给你讲叶姐姐的事,好不好?”
走在前头的楚南漠回头看着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但也只是那么一眼,他已转过头继续往外走去。
原本说好的,等到了百里庄,她才会把知道的事告诉他。只是如今……缇月萱懊恼地擦着又不自觉往下掉的眼泪,狠狠地深呼吸着。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缇月萱扒着碗里的米粒,眼光往对面飘去。楚南漠坐的笔挺,眼睛微微垂着,他在等她吃完。她心头又是一酸,但好在眼泪勉强压住了。胡乱扒了两口饭,她放下碗,强笑了一下,还没开口,他忽然站起身往楼上走去。
接下来要说的话,当然不适合在这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是,连这一刻也等不了吗?
少女默默地起身迈上楼梯,木梯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下好似敲打在她心头。这短短两天的行程,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东西,无论再怎么想要,再怎么不肯放,也还是抓不住。她不行,姥姥的命令也不行,任何人都一样。
直到一星光亮映在眼前,少女才突然缓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他的房间。
木门被关上,灯盏移到小方桌上,甚至还有额外体贴的一杯茶水备着。而他就坐在灯前,沉默地看着她。
缇月萱下意识摸着茶杯的壁沿,冰凉的触感叫她不由清醒了些。
“在说之前,我想问两个问题。”她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开口,“漠哥哥,在你心中,我、我是什么……”
一阵静默。
这静好似磨人的钢牙,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沉闷、压抑,整颗心都快被这痛磨碎。等待许久仍未听到一声答复,少女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眼眸中的水汽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朦胧的烛光映照在他身上,恍恍惚仿佛融入夜色中,就如那遥远天际的星辰,星光抬眼可见,却遥不可及。
……这星辰却少有的凝起眉峰,略显低哑的嗓音震的烛火也是一晃,“你是什么?说下去。”
朦胧的光影瞬间碎成千万片,缇月萱忽地笑起来,泪水也一同落下。真是好笑,她自在一旁费尽思量,他原来半点也不懂。姥姥说的果然没错,他心性纯净,于男女情爱之事是半点也不知呵……
“大笨蛋!漠哥哥是个大笨蛋!”少女心思顷刻间百般变化,缇月萱又是哭又是笑,嘟嘟囔囔地骂着。
对这情景,楚南漠半点也没看懂,但他既不好奇也不生气,只是任由她哭哭笑笑地发泄着。这样的沉静,某些时候还真是让人无力。
缇月萱擦干脸,双眼亮闪闪地映着灯光,圆润娇俏的脸蛋浅浅地晕上了一层粉嫩的红。
“算了,这个问题就跳过吧。第二个问题……”她眼珠子一转,“漠哥哥,找到叶姐姐后,你打算怎么办?”
楚南漠没有丝毫犹豫:“带她走。”
“走、走去哪?”
楚南漠空茫的眼神开始有了松动,“先带她回去见过师父和娘,之后,她想去哪都无妨。”
缇月萱感觉眼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攫住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直到她快要无法呼吸。她这才意识到,她刚才临时换掉的问题,是个错误的选择。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的双手死死绞在一起,指甲几乎陷入肉里,“她哪里也去不了,聚尘宫绝不会放过她的!”
“再说一遍。”
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畔,缇月萱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是杀气,冰冷而锋利的杀气。她抑制着发抖的欲望,颤声道:“叶曼青她、是杨家的女儿!”
杨家,二十五年前还是尊贵无比的帝皇之家,统治着整个天熙大陆三百余年的杨家,杨修武的血脉。杨家的女儿,本该是深居后宫、高贵美丽的公主。本该,是楚家顶礼膜拜、忠心侍奉的主人。
环绕四周的恐怖气息倏忽消失,楚南漠低下头看着他放在桌上的长剑。这不过是把寻常的铁剑,在甘遂城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三把。反倒是剑鞘颇花了点心思,选了细腻的桃木刻成,花纹很有些奇特,与别的都不同。连那做鞘的手艺人也夸赞这花纹别出心裁,说他干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般似字又似画的纹路。因着这剑鞘,这剑便成了独一无二的剑。
“……漠哥哥你到族里的那一年,正是杨家的小女儿出走的时间。那时候我年岁小,也没见过她。只是听说她惹怒了王妃,又不肯受罚,竟带着侍女一同跑了。聚尘宫的人找了几天几夜,一直到墨江岸边苍山脚下,都没发现她们的踪影,只当她们失足陷落在某处,难有生机了,就没再找了……”
世人都以为当年是肃宁王带着残部退到墨江以南,占了随州、并州、达州三个州,把部下都散到这三个州中,化明为暗,稳住形势。
事实上,肃宁王在最后一站中便被流矢射中,强撑着跟明展翼约定“有生之日互不相犯”后,回到营帐便陷入昏迷。之后不到一夜时间,他便去了。当时不过十五岁的小世子一力封锁其父薨逝的消息,秘不发丧。小世子亲自指挥部下退到墨江南岸,部队驻扎已毕后方才放出消息。彼时,已是肃宁王逝世之后的第五天。
这样的秘辛,缇月萱原是不知道的,只是前些日子南林族向聚尘宫俯首称臣后,她万分不谅解姥姥的决定,愤而发问,姥姥方才说与她听的。姥姥的话犹在耳畔,“当初世子不过是一介少年,就已有这般心计谋略。这些年来聚尘宫势力早已渗透三洲,触角更过江而去,世子的心思,不在区区南蛮野地。南林族若不称臣,恐怕会成为杨家复国大旗下第一道祭品!”
缇月萱不禁打了个寒战,幼年时她曾远远见过世子一面,只觉得那位哥哥似乎颇为面善。这段时日她随姥姥到乌孽族拜会,也见到了世子。经姥姥一番话,她再看到那位温雅和善的世子,再不敢随便放肆。实际上也是如此,南林族与乌孽族几百年恩怨,在他的斡旋之下便被轻飘飘地提起又放下,随后话题一转,便说到南林族人丁渐少的问题。
这确实是南林族如今的一块心病。原本南林族除了与乌孽族交恶外,同其他各州都有通婚。但自从划江而治后,三洲势力渐渐归于聚尘宫下,唯有南林族因痛恨乌孽族而不愿加入。至此,南林族可通婚的对象锐减,基本依靠族内通婚。初始还未如何,到如今缇月萱这一代,族内适龄男女竟不到三十年前的一半!没有外族青壮年进入,族内老弱病残之人又多,光是平日的狩猎采集之事已有不足。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多久,南林族就会到无人可养的地步。而在那之前,势弱的南林族会轻易被乌孽族击破乃至灭族。
正因情势已到这般刻不容缓的地步,姥姥才会默许她去追带着玄冰剑离去的楚南漠。这是祖孙间的默契,就算南林族不得已要与乌孽族和解,圣女的血脉也不能为仇人的血所污。而楚南漠,是最好的人选。
只可惜,世事难尽如人意……
缇月萱这一日来的心境直入在冰山火海之中穿梭,忽而喜忽而悲。任她平日里如何娇蛮,现今全族的未来压在她肩上,怎可能不害怕惶恐?楚南漠对那个叶曼青的执着,渐渐叫她绝望。极大的失落后,便俨然而生一丝怨愤。
“听说开启宝藏的钥匙就在叶姐姐身上,聚尘宫无论如何也会把她带回去的。漠哥哥,你不是说你娘不想你再搅到这些事里么?现在你知道了她的身份,还要去找她吗?”问出的话好似落进了深渊里,没有半点回想。缇月萱咬住嘴唇,低声道,“你不用担心她的,聚尘宫早就派人留在她身边。她是公主,以后肯定是尽享荣华富贵的。就算你要带她走,她也会不乐意——”
极轻微的一声,她却听到了。那是剑刃在剑鞘里滑动的声音,冰冷而急促。他竟然,真的对她动了杀意!
一时间,好似那剑真的刺入了心窝。
“漠哥哥,你……”她颤不成声,“你……竟想杀我?!”
霍地一推桌子,缇月萱站起身,袖中的黑鞭陡然旋出。
楚南漠却一动不动,任由黑鞭缠住他的颈项,他也不看她,只是轻轻抚着剑鞘上的纹路,沉声道:“只这一招,已经够我杀你十三次了。”
缇月萱木然站着,忽地松开鞭子跪倒在地,捂着脸哭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偏偏喜欢她……为什么……”
她没有看到楚南漠忽地停了动作,缓缓低头注视着她。
第一遍的时候缇月萱并没有听到,她只是专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眼泪中。楚南漠又问了一次,等到她茫然地放下手抬眼看着他时,他问了这三遍。
“你在说什么?什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咳,阿默出来了~这一章是阿默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