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木怀彦松开缰绳,由着马儿在山道间自在地奔驰着。
既已见过公主,他便再无心思留下逗趣,连跟骆凌戈告辞的礼数也省了,直接牵了匹马往禹州而去。
这几日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叶姑娘对过去的记忆极是骇怕,被带到百里庄后若是再想起什么……想到先前她握着左手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的心不由地抽紧。
直到今日那一句话说出口,他才突然间明白了她。
他一个大男人,对自己的心思这般犹疑无措,又怎么能叫她信任?
她身上缠绕的种种事端谜团一个接一个,又是失去记忆,她该是最害怕的。这些天他们在骆家庄朝夕相处,她却从未透露半点被染艳胁迫之事。就像初见时她落在歹人手中一般,她根本就不曾寄望过谁去救她,而只是抓住那一线的生机,不顾一切地自救。
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还是想独自一人面对所有问题。
不信任,不倚靠。
胸中沉郁之气难以排遣,越是明了她的心思,他便越是自责,甚而旁然生出一阵气怒来。
他到底是有多不可靠?是有多愚笨?是有多胆怯?
临走的时候,况风华毫不留情面地给了他三句话:“你有面对任何人都不放手的觉悟吗?有不管她如何拒绝都不放弃的坚持吗?如果连她的名字也不敢叫出口,你还是趁早死心吧,懦夫没有资格妄言真情!”
他活了这些年,真个是第一回听到这么狠辣的话。在况风华的逼视下,他羞愧地几乎有遁地而去的欲望。
况风华说的不错,他真是一个懦夫!
第一次在青霓山上见到楚南漠时,他明明有那么多话想问,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欢欣的样子,连一句真切的话也说不出。回想起来,那是自相见起她最放松的一次,不像之前那么防备。似乎只要他开口,她就愿意把她的故事告诉他。可是他却沉浸在自己的小别扭中,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便发生了许多事,她被带下山,师兄找上门来,一切都乱了套。他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在面对师兄时尤其如此,习惯性地退让,却只是伤她更深。那时他们的关系降到了最低谷,一度他都以为她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又像原先一般亲切自在地跟他玩笑着。而他根本不知道她笑颜底下藏着多少恐惧无措,只是徒劳地在她面前来来回回,一点忙也帮不上。
最后一次,只不过是师兄拥着她的一个背影,就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勇气全数击溃了。其实只要他稍微理智一点,便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可能任由师兄那样抱着她。那时候,她该是动弹不得的。
况风华知道这件事后连掩饰也没有,直接一拳砸来,“你是瞎了眼么?她是那样的人么?”
也许,叶姑娘那时还抱着一点念想希望他能拦下师兄的,可他……一次次的,是他把她往师兄的方向推。她会恨他吗?
那次他叫出“嫂子”后,她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失望,之后更是对他视若无睹,简直像是陌生人一般。这一次呢?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她再用那种客气疏远的神情面对他。
伸手入袖,只凭指尖描绘他便能清楚地感觉到木牌上的纹路走势。这块标着“禹”的苍烈鉴牌,是他特地找师兄拿的。
百里庄在禹州地位非同一般,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大品类中,百里庄主能发放包括黄级以下的鉴牌。这苍烈鉴牌,百里庄统共只有四块。其中两块是前庄主与庄主夫人的,后来传给了师兄。剩下的两块,却是属于师父的,只是师父一直未曾娶妻,之后更是与百里庄决裂,这两块苍烈牌便都留在了百里庄。他幼年初上百里庄时,师兄硬是塞了一块给他,另外一块说是帮他留着,等他有了心上人后再给他。
那一日,他去拿鉴牌时,师兄问他要哪个品级的,他下意识答说就要那块和他同级的苍烈牌。等他看到师兄揶揄的眼神时才恍然,当时就脸一阵燥热,也顾不得叙旧,接了鉴牌便快快地走了。
那时的心思,连他自己也不明了。
她被离境掳走后,这块鉴牌便落了下来。原本他是打算找到她后再把鉴牌给她,可再相见时,他却存了私心……没有鉴牌的她,哪里也去不了。
不想让她离开,想让她依靠他……这样的念头,原来从一开始就有。
不会再放手了。
不管她是否恢复记忆,不管师兄是怎样的心情,只要她、还有一点喜欢他,他就绝不会再放手了。
师父一直说他是死脑筋,一旦定了心意,便再不更改。其实是因为他一向要的太少,难得碰到想要的,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
叶姑娘……不,曼青,这一次,你可愿信我?
***
“记得害死你的人,是我。”
汹涌的剧痛自掌心蔓延开的瞬间,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有某种比疼痛更沉重的东西在她的意识中猛烈地翻滚,咆哮着想要冲开记忆的枷锁。
不要……不要出来……不要想起来……
我是叶曼青!不是辛眉!不是辛眉!
你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要来纠缠我?为什么……
谁来、谁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木头……阿默……救救我……
“不要啊!”
是谁在凄厉地尖叫,好可怕……
最后的意识,是那白色的身影俯□来,紧紧将她抱住。
白色……多不吉利的颜色啊,不是青色,不是黑色……
穆寒箫仿佛拥着稀世珍宝一般抱住在昏迷中仍然止不住颤抖的叶曼青,嘴里喃喃道:“别怕,别怕,有我在呢,再没什么伤得了你,别怕……”
外头的骚动早就惊动了老夫人和穆伯,一出来见到这个场面,老夫人嘴唇一颤就要出声斥责,却被穆伯及时拦住。想到先前她对叶曼青说的话穆寒箫可能都听到了,老夫人面色顿时也僵了起来。
眼见不少仆役都跑出来看热闹,老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都闲着没事么?围在这做什么,规矩全没了是吧?”
看老夫人发火,仆役们顿时都诺诺低头退下了。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不想再看着眼前这碍眼的一幕,老夫人索性转身回房。然而身后却飘来沉寂冰冷的声音--
“老夫人,这一次,孙儿不希望看到您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否则……”穆寒箫仍是低着头凝视着怀中女子沉睡中的面容,语气淡淡的,“我们都没那么幸运,还有再一次六年的机会。”
这平静的一句话,却生生叫老夫人打了个寒颤。她仿佛一下子被击倒了般,精心修饰过的脸庞陡然衰老了几分,脚下一个不稳趔趄了下。穆伯赶忙扶住她,默默地拍拍她的手背。
***
滴答。
明丽的阳光铺洒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鲜嫩的色彩相互映照着晕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彷如梦幻。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轻巧地跃上草地,欢快地奔跑着。灿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似乎与她融为一体。
“寒萧哥哥!寒萧哥哥!”
应和着她的呼喊,前方不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迎着光亮却看不清晰面容,只是依稀觉得他英挺的眉毛微皱:“堇儿,小心跌倒——”
话音未落,就听“哎呀”一声,那鹅黄的身影已经趴在地上了。那人似乎无奈地顿了顿,才走上前来扶起她,嘴里还低声训斥着。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距离近了些,可以看到他的嘴角轻轻扬起,连眼眸中也闪现着温暖的笑意:“辛眉,你来啦!”
滴答。
似乎有一瞬间的黑暗,然后是全然的空白。等那白渐渐淡下去,像雾色一般消散后,无边无际的绿便漫进了视野。远远近近都是郁郁葱葱的青山,绵延到远处的田野仿佛悬浮在半空中,触手可及。
“……小青、小青!”视线凝聚在身前,少女半卧着努力撑起身,秀气的脸颊异常苍白,却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小青不怕,阿姐给你包起来,呼呼就不痛了。小青最……咳,最乖了!”
穿着连身兔兔装的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眼睛里浓重的惶恐像凝固了般,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小小的、胖嘟嘟的手掌本该是白嫩嫩的,此时却是鲜血淋漓。掌心中竟有一个将近一寸长的伤口,好像狰狞的嘴不停地吞吐着深红色的血。血从她的手指缝、手背上流下去,滴在草地上,把一小片绿地都染红了,连她的小皮鞋上都滴上了几滴。她吓得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异物绊倒,整个人都压在那东西上。
并不会痛。她用一只手撑着爬起来,抬眼就看到那“异物”的真貌。
是个中年男子,面容并不陌生,只是现在他却是僵硬地一动不动,一对眼珠子好像要从瞪大的眼眶中射出来,翻起的眼白中的血丝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而他的脖子,不,已经不能称为脖子了,那是一截有无数血洞的肉体。有的伤口已经干涸了,有的伤口却还在缓缓滴着血。在他的头颅边,一柄沾满血迹的匕首跌在草叶中。
一直僵硬着表情的小女孩这才有了反应,尖叫着后退:“是姑父!是姑父!阿姐快跑!”
“小青不怕,姑父再也伤害不了我们了。”身后的少女将她整个抱进怀中,轻声哄着,“乖,把手给阿姐,阿姐给你包扎,不痛痛。”
少女费劲地爬到中年男子身边捡起匕首,把自己的衣服割下一条,小心翼翼地缠在她手上。
“小青是不是最听阿姐的话了?”
小女孩打了个嗝,轻轻点点头。
“那好,从现在起,要按阿姐说的去做,知……”少女的脸突然抽紧,缓了一缓才接着说,“知道吗?”
“……知道。”
少女扬起一丝笑:“呐,小青要记住,不管是谁问小青,就算是大伯父大伯母问起来,小青都要这样说——‘姑父是阿姐扎坏的,因为姑父是坏蛋,姑父要扎阿姐和小青’。懂吗?”
小女孩迷惑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想不清楚,只得茫然地点点头。
“好,小青真乖,阿姐啊,最喜欢小青了!”少女按着腹部,那里有一团可疑的暗红色在渐渐扩大,“阿姐有点累了,想睡一睡,小青陪阿姐一起睡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地在少女身旁趴下,窝在少女的臂弯中。许是真的累及了,她的眼睛才刚闭上,眼睫毛颤动两下,便进入了梦乡。
隐隐约约地只听到少女渐渐低弱下去的声音:“都是阿姐的错,小青什么都没有做,是阿姐没有保护好小青。以后啊,小青……一定要长成又聪明又……咳咳……又漂亮的女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其实我的内心里最爱阿姐了~
这个五一都是雨水,出去一趟简直是遭罪啊。。。果然家里蹲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