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华庵。
明荧仍是一身黑色道袍,懒懒地滚在榻上,全然没有半分公主该有的尊贵气度。
姬无道却是认真地整理着眼前的棋盘,许久才随口问道:“流云绘被盗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武林了吧?”
“应该是吧。”明荧一脸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斜倚着看了姬无道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被盗的这半卷流云绘是假的,会是什么反应?”
“唔,这个嘛……”姬无道煞有介事地认真思考起来,“大概会气得把那张假货撕成两半吧!”
“哈!活该!”明荧翻身坐了起来,拨了拨凌乱的发丝,幸灾乐祸道,“这些人绝对想不到,当初灵灵带上青霓山的那卷才是真的。”
说着,她又嗤笑一声:“当真以为我们是傻瓜么?随便拿了卷假货就想引我们上钩?听说那卷真迹之前落在使役阁无泪修罗楚玄墨手中,现在又有谣言说被个女子带上了百里庄?啧啧,那他们可有得忙了……”
“可不是?”姬无道笑盈盈答道,“让那些人自去乱吧,来,下棋下棋。上次那局被你赖掉了,这回可不能再耍赖了。”
明荧翻个白眼:“不过是局棋罢了,那么认真做什么?”
“既然不用认真,那你就乖乖认输。”姬无道好脾气地微笑道。
“……想得美!”
明荧撇撇嘴,抬手拾起黑子。
这般你来我往下了约莫半个时辰,守在外头的侍女已到了换班的时间。耳听得脚步声轻悄走动,明荧忽然一推棋盘:“不玩了!”
正盯着棋盘思索的姬无道霍然抬起头,“你又赖皮!”
明荧正想说什么,姬无道已经扑了上来。论身手她是绝比不上姬无道的,勉强拆了几招,就被按倒在榻上,好一番挠痒神功伺候。
两人笑闹着滚成一团,明荧只有讨饶的份,到最后气喘吁吁地摊在姬无道怀中一动不动。
姬无道从袖中摸出把精巧的象牙梳,小心地梳理着她一头缠缠绕绕的青丝。
“换班了……想来,方才我们说的话,一两日内就该传到聚尘宫了。”明荧闭着眼睛轻声道,“真想看看那位小王爷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位小王爷我们是看不到了,不过,灵灵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倒是可以好好欣赏。”姬无道将她的长发束成一个男式的髻子,再插上根玉簪,“听说骆凌戈也带着一堆人上了百里庄。那位叶姑娘,可真变成了麻烦中心了。”
听到这,明荧忍不住揉了揉眉,道:“你说,我们这一局是不是玩大了点?这位叶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若她的身份真如毕离尘猜测的那般,那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虽说着“热闹”,她的语气神情可没半点开心的样子。“可惜不凑巧,不然真该见见她。”
“我见过她一次。”姬无道霜雪般清冷悠远的面容露出一丝沉思之色,她似乎有些不确定道,“观她的面相,她其实……”
“如何?”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回答,明荧睁开眼,却见姬无道手指轻点着额头正中的莲花印记。这是三天前湛如法师为她点下的,如修行得当,这处印记将成她的天眼。
“你做什么?!”明荧一把拽下她的手,一向平静淡然的声音中陡然带了怒意,“师父明明说过,叫你慎用此印!”
天道不全,修道者本就该遵循天道顺势而为,贸然窥探天意却是极危险的事,稍有不慎更会招来天谴。即便是强如湛如法师,这一生也只开过三次天眼,每次都是为了北耀皇朝的国运而开。明荧亲眼见过湛如法师在写下国运书后,是怎样在短短时日内衰弱枯朽的。
那种肉眼可见的迅速苍老,明荧每每想起都觉心胆俱寒。
“今后,若不得我的允许,不准动用此印!”想了想,她还是觉得不放心,索性抬手咬破手指,将殷红的血抹在那莲花印上,然后双手结出复杂的法印,直接按在姬无道眉心上,“以我之血,封!”
她这番动作极快,姬无道还来不及阻止,便觉眉心微微刺痛一下,不由苦笑道:“师父传你这封印术,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明荧斜睨她一眼:“我爱怎么用怎么用。总之,你给我少动这念头!天女的名头你继承也就罢了,没必要跟师父一样把命也搭上。”
“至于国运……”她突然嗤笑一声,再抬眼时眼眸中满是傲然不屈之色,“运势终究是要人来运转,有我在,北耀不会亡!”
姬无道沉默了一会儿,手掌轻轻按上她的肩头:“我知道。只是,我不想你这般累。让我帮你。”
“若真想帮我……”明荧抬手覆上她的手,轻声道,“那就一直陪着我,别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自小入妙华庵修行,亲情缘薄。一直所做的,又都是为了整个皇朝的兴盛,期间算计陷害,跟血脉亲人间的试探计谋不计其数。虽早已看淡了,然则每每思及此,便觉人生荒诞如此,艰难如冰雪中独行,若再没个人陪伴,光那漫漫长路中的孤独寂寞就能催人老了。
手指上的温暖清晰传递,姬无道不由展颜一笑:“放心,早就说好了的。我可不会像某人,一直耍赖皮。”
明荧瞪着她,却终是绷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没说呢,从那叶姑娘脸上看到了什么?”
“……死气。”姬无道沉吟道,“以我的修为,天眼未开之时,本来是无法清晰看出活人身上的死气的。可奇怪的是,我一眼看去,却觉她整个人都弥漫着浓重的死气。”
“怎么会……”
明荧惊异,“死气若是逸出眉心,那这人早该……”死了呀!
这话她没说出口,然而姬无道却是点点头:“不错,更何况是全身死气弥漫。若不是我亲眼见她谈笑自如,只怕会以为她早已……死去多时。”
便是明荧,听到这番话也只觉背后逸出一丝寒意。
“更奇怪的是,她一身的死气,却惟独眉心处清净无垢,隐隐透着华光。”姬无道顿了一下,迟疑着终是说了出来,“那样的华光,我只在你身上见过。可她的光芒,甚至还远远强过你的。”
到此时,明荧的面色终于完全变了。
姬无道轻叹一声:“我原以为是我看错了,当日见柳牵情对她颇为在意,这才让离镜去查探一番。没想到之后竟会牵扯出如此多的事来,若她真是前朝公主……阿荧,此事你不能不防。”
明荧一双黑眸沉沉,深邃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静了一会儿,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轻笑道;“看来我心性修炼还是太浅。一直被人叫惯了‘天命之女’,突然出来个命数比我还强的人,倒是把我唬了一跳。”
“阿荧……”姬无道摇摇头,手指又往眉间摸去,“所以我方才想着,不如索性观一观她的命数,也好有个准备。”
明荧“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瞪眼道:“想都别想!”
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你真是不死心!”骂完了却又拉起姬无道的手,看着方才被自己拍红的手背,轻柔地用手指按着红肿的地方,许久才道,“淳凌,我方才就说过,天运还需人力去运转。我虽然好奇叶曼青的命数,可却半分也不信她能一力回天。师父也说过,北耀的国运还未到衰颓之时,如今天下大势,分裂已久,必是要行一统之路。北耀这二十来年的根基不是假的,前朝杨家气数已尽,他们不动也就罢了,偏想着破除墨江之约,那我自然也不会客气,墨江三洲,我势在必得!”
“眼下棋子都已摆好,我们不必妄动,只等着借势而起。这一回,我不仅要败聚尘宫,还要将三哥五哥的势力清扫一遍。父皇撑不久了,他既不愿看到兄弟相残的惨剧,那便只能听我安排。太子之位,终会是六弟的。”
若是她的嫡长兄当初未在灭门之案中被杀,那么这皇位人选根本不需做其他考虑,非他莫属。只可惜世事无常,三皇子明旸和五皇子明昶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们实力相当,若任由他们争夺帝位,只怕会给北耀带来分裂之灾。即便他们中任何一人上位,恐怕接下来的也不会是太平盛世,而是大清洗和大屠杀。
四皇子明昭跟她一向关系亲和,性格又是极温和的,她和父皇其实都看好他,只可惜他一早就言明对帝位无心。如此,她才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六皇子明旭身上。
明旭母妃早逝,是由她母后亲自抚养。这孩子虽然现今年不过十五,但明荧这些年观察下来,却觉他性格谨慎,谦恭而不柔弱,却是个可造之材。
“至于那叶曼青,且先看看吧。当日木怀彦既然敢敬出那杯酒,那么这个女子,便不该由我们操心了,让他自己烦恼去吧。”
姬无道怔怔看她半晌,忽地笑了:“也是。你这个机灵鬼——”
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传来急促步伐,两人神色顿时一凛,眨眼间便已整好仪容端坐在榻上。
下一刻,便传来敲门声,三长两短,乃是离镜的信使。
“进来。”
明荧扬声叫道,一个宫女快步走了进来,她匆匆将手中托着的信件交上,便自觉退了下去。
明荧拆开信封,里面却是一张白纸,她却半点也不讶异,只是随手抓起一旁几案上的茶水,小心地撒了几滴上去。
离镜熟悉的字体缓缓浮现——
“事态紧急,好叫殿下知晓。毕离尘已散出消息,称叶曼青乃前朝肃宁王之女,现身负半卷流云绘,此番重宝绝不可落入当年余孽手中,凡耀国之人谁人皆可夺之!”
短短几句话,字迹潦草,全然不似离镜平日清瘦古雅的字迹,显然是情急之下一笔挥就。
“混蛋!”
明荧一掌将信纸拍在案上,艳丽容颜上满是凛冽寒意。
姬无道拿起信纸,匆匆一眼扫过,顿时低叫一声:“糟了!离尘怎会如此莽撞!”
叶曼青原本身份不显,哪怕有流云绘做由头,有百里庄木怀彦等人护着,想是不会出什么事。可如今这消息一出,事态却是全然不同。叶曼青已成过街老鼠,人人皆可杀之。
“他不是莽撞,他是贪功心切!”明荧脸上怒色未消,“聚尘宫既然千方百计想要带回叶曼青,就说明她身上必有价值。如今放出消息,聚尘宫想必会乱了阵脚,趁此机会,我们便可将他们羽翼剪除,为后续之招铺路。”
姬无道暗叹道:“他这般想倒也不算错,只是……”
明荧冷笑道:“只是他目光短浅,不知家国之事,若非准备周全,便需缓缓图之。况且他贸然放出消息,只怕聚尘宫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我们在他们那也有眼线。”
她看向姬无道,眼中寒光陡现:“妙华庵也该捉一下虫子了。方才的消息想必已然放出,是时候清理了。”
姬无道颔首应下,妙华庵中早就混入了聚尘宫的奸细,这事她们本就知晓。只是一直不动声色,更借机放一些迷雾弹。这次妙华庵被盗,也是她们有意放水。
早在一开始,聚尘宫的人送上半卷假流云绘到金刀镖局托镖时,明荧就已察觉到对方这一手的阴毒。她便将计就计,索性拿了妙华庵的真品当镖物,让金刀镖局名亡实存。聚尘宫不是想挑动南武林自相残杀么?正好,她也想趁机剪除三皇子和五皇子的杂乱势力。
沉吟一瞬,明荧叫道:“来人,速召郝云尧来!”
门外人匆匆应下,姬无道不解道:“这是为何?”
明荧抓了半杯水灌下,面色稍霁:“反正过不了多久,灵灵也会得到消息,不如索性叫云尧去看看情况。让灵灵跟着,她跟叶曼青交情不浅,只要事情未到不可转圜的地步,还可商谈一二。”
末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咬牙道:“毕离尘这臭小子!让他仔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