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确实是张子枫心里的一个痛。
物资经营部开了不到三年,钢材彩电生意表面上看很赚钱,但搞关系的花销太大,而且花出去的钱死无对证,无从过问也不可核查,真正落下实来的利润很少。经营部从厂里拿货发出去,有的货款收不回来。到经营部关门时,有两百多万元应收款成了呆死账。厂里没法,只有把应收货款打包作价百分之五十承包给个人去催讨。单这一项的损失就达一百多万元。
后来有人说,是内部有人与外部勾结,故意制造了死账的假象。迫使厂里折价后,死账立马变成了活账。货款就这样进了个人的腰包。这种事亦真亦假,张子枫宁愿信其假。如果是真的话,会越发让他感到窝囊。
他叫汪什么的——经营部经理?李非问。
汪新强。张子枫恼恨地说。
他还在不在厂里?
早不在了。
他现在哪里?
据说在武汉。
他还算是一个有点本事的人。李非笑说。
不是有点本事,是本事太大了!张子枫冷笑说。说着在桌面上“砰”地捶了一拳,把桌面上的茶杯烟缸都捶得跳了起来,发出磕磕碰碰的回声。
一场罕见的大雪静静地下了一天一夜。直下得乾坤颠倒,天暗地明。早晨雪住了,又开始下雾;原本轮廓分明的景物像陡然丧失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李非的凤凰自行车在雪地里推都推不动,更不用谈骑了。他只能步行去上班。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响声,感觉像在音乐的琴键上倒脚,心情如玩童般美好。
平安夜那天正好是周六,香水星河酒店的生意如钱塘大潮受台风叠加,所有消费场所爆满。第一次看到圣诞老人的孩子们感觉新鲜无比,一路追逐,讨要圣诞礼物。由于所有演员都是员工扮演,各岗位人手紧缺,唱诗班只是走了走过场。许多客人投诉:你们既然没有位子,为什么还要做电视广告把我们骗来?
看见店里店外到处是人,李非高兴之余不免有些紧张。生意太火爆了。怕出事。所有的部门经理都在现场。不管前台还是后台部门的。
马科找到李非,问能不能把为明天预留的圣诞礼品拿出来卖。
可以。李非说,这件事由你们财务部负责。赶快去办。
马科叫来几个人,把仓库的圣诞礼品全部领了出来。在大门外搭起一张桌子,不论大小,一律十元一个。在店前广场游荡的大人小孩们一拥而上,唯恐自己的钱交不出去,圣诞礼物买不到手。
当晚,李非亲自填写了适合外卖的圣诞礼品,要马科安排采购员次日赶往汉正街补货。元旦过后,火爆的生意本应有所降温,但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雪,把香州这个小城捂进了冰窟。许多没有供暖设备的餐馆旅店生意像凉水洗过一样冷清。人们像冰层下寻找一口新鲜空气的鱼群,成群结队向温暖如春的香水星河酒店聚集。香水星河酒店生意兴隆,天天都是一派忙碌祥和的景象。
才走出三百米长的小巷,走上大街,李非便感觉浑身燥热,两腿也变得像绑了沙袋一样的沉重。路边有影子在移动,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他弯步过去,原来一个头戴狗钻洞帽,腰间系一根草绳的乡下人勾腰在移动他脚前的两只竹篓。
李非辨识一下方位,这才意识到是到了菜场的门口。李非问卖的什么东西,回答是憨子(河蚌)肉。
这么冷的天哪里弄来的憨子肉?李非问。
河里摸的。买菜人抬起头,原来是一位老人。显然,他那严重褪色的狗钻洞帽已经有些年头,在被像鱼嘴蚕食的帽洞口,露出一张如仿真树皮做成的假脸。
这天气下水摸憨子不冷?李非问。
冷么办呢?冷郎(您)。老农苦着脸笑着。
一共有多少斤?
二三十斤。
买多少钱一斤?
老农的目光一会看看面前的客人,一会看看脚下的篓子,迟迟不肯说价。李非知道,他是怕说高了把客人吓走;说低了把自己吃亏。
李非开玩笑说,放心,我不是收税的。
冷郎这个哥哥又不买菜?
老农还在试探虚实。是啊,买菜怎么篮子都没带一个?
谁说我不买?李非说,我要是买就会给你全部买光!
老农死鱼般浑浊的眼睛里陡然放出光来,像夏夜天边一道稍纵即逝的闪电。他提起篓子摄了几下没摄动,河蚌肉已经冻结成块。看着篓子心有不甘地说,要在平时买菜的人多,最少可以卖两块一斤。今天站在这里也冷,要的话就作一块五一斤算了。
这种东西用量不大,两块还是一块五的价钱对李非来说真还无所谓。关键是能不能用。他说,我是香水星河酒店的。香水星河酒店知不知道?回去我跟厨房的师傅商量一下,马上会有人来跟您联系的。您就在这里,不要换了位子。
离开了老农,李非敞开棉袄加快脚步向酒店走去。白雾重重,面前总有老农从破旧的狗钻洞帽口露出的那双眼睛:那双眉毛花白,眼皮耷拉,眼袋干瘪,小心多疑、分明内心苦楚还不得不装出笑来的眼睛。
记得去年的一个礼拜天,他和他的经理们去河里游泳。有人脚下踩到河蚌,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摸起河蚌来。最终一共摸得二十多斤,足足装满了一只塑料桶。
带回酒店,华敏让向尚辉做成憨子豆渣煲,请大家去品尝。见桌子上连汤带水才一碗,有人问怎么只有这么一点,华敏解释说,憨子这东西折耗最大,一大桶也只能做出一小碗的熟料来。李非心里盘算着:这老农的两篓河蚌肉只怕要用一只小船的新鲜河蚌来加工。
李非到达酒店,见华敏正在员工通道口跺脚上的雪。两人一起上楼,李非说,正好要找你,憨子肉怎么弄才好吃?
华敏说,当然是腊肉豆渣憨子煲。
我们去年夏天那次弄的味道好像不怎么样?李非说。
那次匆匆忙忙,原料都没准备好,加上总经理怕辣,向师傅下手轻了一些。憨子肉这东西要作料齐全;辣辣霍霍;再用腊肉加香;用干豆渣添味;小火煨煮;煨烂煮透做出来才是味美。
既是这等的美味,你们为什么不推出呢?
华敏说,我们厨房下过几次单,采购部都说市场上没货。以后就没有下单了。
李非说,我刚才在中心菜场门口遇到一个卖河蚌肉的,有二三十斤,一块五一斤,你现在就通知采购部一起买来。
好的,我马上去办。华敏说着回头下楼往采购部去。
李非又赶上一句,与他留下联系方式,今后建立长期的供货关系。
郑柏文听说是总经理亲自交办的事,一路快走小跑,几次险些滑倒。
圣诞过后,李非一直在思考春节的安排。有史以来,香州的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三所有的商家都会关门放假。一般的餐馆饭店则关门更早,开门更迟。
香水星河酒店春节肯定不会关门,问题是要不要做团年饭。或者说有多少人愿意到酒店来吃团年饭。
根据广州的情况来看,在香州做团年饭应该有市场。餐饮部经理黄康华说。他是积极主张做团年饭的。
江可航说,路隔十里,各有乡风不同。千百年来香州人都是在家里团年,图的是亲情团聚,热热闹闹。跑到酒店来团年,家里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年味?
谢罕说,时代不同了,风俗也是会改变的。
黄康华说,说句私心话,不做团年饭我们部门的员工还轻松些。
宋博说,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先试一试。出一个方案,看市场反应怎么样。
杨越笑说,摸着石头过河!
马科说,我赞成宋博的意见,可以先试一试。
何菲说,我赞成!
你赞成谁的意见?江老师的?王翰故意说。
何菲用手指了指宋博。见柳文君没发表意见,李非说,柳文君你说说看。柳文君说,我们舞厅肯定是不放假。
李非说,我们现在是说要不要做团年饭,不是说舞厅放不放假。
见柳文君迟疑,王翰拍他的后背催道,总经理瞧得起你你就说嘛!
柳文君掀开王翰,不敢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做吧?一般大城市的流行的东西,迟早要到小城市来。
华敏说,不管怎么做,我只说一条,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只能做预定套餐。不能做零餐点菜。不然人员,原材料都没法安排。
华师傅这个意见对!黄康华说。
团年饭的价格要上浮。春节期间的原材料价格会普遍上涨。华敏补充说。
人员的加班工资也是几倍。马科也补充说。
菜式和价格的问题你们几个部门一起商量一个方案,拿出去前先给我看看。李非对谢罕说。
我们把外面墙上的圣诞广告换下来吧?谢罕问。
那当然。李非说,为了显示不同,把团年饭的前面加上几个字:叫卡拉ok团年饭。
三楼宴会厅的音响效果不好,修了几次都不行。黄康华说。
李非问江可航:有没有办法解决?
江可航说,主要是空间太大,舞台又在中央,音箱功率越发显得不够。
李非说,你说怎么能够解决?
江可航说,要想彻底解决不可能,加一对音箱效果应该好些。
那就加音箱。李非说。
功放可能也要换。江可航说。
柳文君说,我建议做团年的地方也要像家里一样。挂灯笼;贴对子。
李非肯定说,这主意不错!不光餐厅,酒店内外,包括客房也要贴对子。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宋博停下笔记问:这项工作谁落实?李非转向柳文君:公共区域你们部门负责怎么样?
柳文君说,行。就是接电要工程部协助。
江可航说,这个没问题。
客房走道不能挂灯笼吧?不然会碰到头。何菲问。
应该是只能贴对子。李非说,顺便说一下,不管是贴对子还是挂灯笼,都不能破坏原有的装修。
我觉得在宴会厅还可以搞一搞表演。柳文君说,这样气氛更好。
老柳说得对。搞就搞点新鲜的!王翰表示支持。
这主意不错!李非也表示赞同,另外还要有一句能打动人心的广告语。这个我想想,你们也都一起动一动脑筋。
雪后初晴,李非便和柳文君一起到了武汉。
外国留学生宿舍传达室,门岗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穿一件胸前印有学校名子的深灰男款工装,由于是套在棉袄的外面,看上去有些臃肿。见有人在敲窗护玻璃,她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眼镜,拉开窗口问,你找谁?
窗口不够高,李非不得不猴下身去和她说话。让站在后面的柳文君看着都替他难受。他向值班人说明来意,要找几个留学生在春节放假期间去做演出,希望对方能提供方便。
前次策划圣诞活动的时候,他就准备请留学生去做表演。打了几个大学的电话,回答都是不允许。当时时间太紧,就放弃了。
这次要做团年饭演出,这件事才又被提了出来。凡中国人都有三天年,这期间演员不好请。即便能请到价格也会翻倍。恰恰外国留学生有假期又空闲。
明白了李非的意思,值班人表示爱莫能助。学校有规定,外人不得进入留学生宿舍。
正与值班人说话,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那头声音很大: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女人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李非一看就知道,那头一定是她的领导。赶忙向她摆手。她哆嗦着嘴巴对着电话说,是一个问路的人。电话那头声音这才小了下来。她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对着电话说是。
放下电话,女人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摇摇头一笑,一句潜台词“我的天”没有说出来。李非对她笑笑,双手合十表示谢谢。感谢她刚才为他们打掩护。
女人说,不是我为难你们,你们都看见了,我们这里管得很严。领导一天要查几次岗。学校不准留学生外出打工,更不会同意他们出去演出。
理解,理解。李非说。回头拉柳文君到一边小声问:有没有二十元的零钱?
要钱干什么?柳文君说。
给小费。有没有?
柳文君说,没有。我看司机小陈有没有?
柳文君的老婆对他不放心,从来不让他身上带钱。
李非把一张对折的二十元人民币从窗口递进去:来得仓促,烟都没有带一包。自己去买吧。女人看见放在桌子上的钱,就像看见毒蛇一样惊恐。碰都不敢碰。生怕它咬了自己的手。
她面带羞涩地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买糖也行。李非说。
我是正式工,她说,这样做被学校知道了要受处分的。
李非笑说,如果是这样,不让学校知道不就行了。
女人犹豫再三,还是说不行。求你做好事,把钱拿走。
就在她犹豫的一瞬间,李非在那几近痛苦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挣扎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如同魔鬼一样可恶,使用卑鄙的伎俩让一颗原本善良平和的心失去了安宁。
李非收回桌子上的钱,自责地对值班女人说,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回头对柳文君说,我们走吧。
两人向车子走去。柳文君笑说,糖衣炮弹不灵了。
李非说,不是不灵,是不忍心。
柳文君调侃说,其实这个女的对您蛮有好感。
李非含住笑骂道,你这家伙胡说些什么!
柳文君回头望一眼说,您不信,别人还把头伸出来在看您。
没有的事!李非看都不用看。
我说谎是小狗!柳文君说。
李非回头望去,果然见女值班人从窗口伸出头在看。不光在看,还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