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转过身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口型哑语道:叫我们吗?
女值班人点点头。意思说是的。待李非二人走近,女值班人说,其实你们不必进去,在外面等就可以,一定会有留学生出进。到时你们走远点跟他们谈,我只当没有看见。
谢谢。非常感谢!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要人家一个女士来提醒呢?运气不错,事情总算办妥。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七点。李非叫柳文君在一楼的香水人家安排晚饭,自己去楼上餐厅转转再来。这是他的习惯,开餐时间不到餐厅走一圈,心里总像有一种牵挂放不下。
他先来到二楼,正从包房出来的杨宇佳告诉他,公安局的周局长在芳草厅进餐,来的时候还问了您在不在。我打电话到总办,宋主任说您到武汉去了。刚才宋主任来过了,代表您进去敬了酒。
是别人请周局长,还是周局长请别人?李非问。
杨宇佳说,好像是周局长请客,烟酒都是自己带来的。
李非推开芳草厅的门,见一张十四人的餐台男的女的围坐了近二十人。人挨人,挤得满满当当。
还没等李非开口,就听周民安兴奋地招呼道:哎呀,李总你回来得好!来来来——加个座。服务员!
服务员小周应了一声,为难地看看李非,因为实在无法再加座了。
李非跟在坐的所有人打了个招呼:欢迎大家!
周民安给大家介绍李非,说他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有好几个人起身欲跟李非说话,李非一边应付,一边接过服务员为他准备的啤酒,举杯跟大家敬酒。
李非从芳草厅出来,把小周叫到一边,说这个单我等会来签招待。见小周瘪嘴一笑,知道她是在为又少了一笔销售收入揪心。
餐厅的销售额与个人的分配是挂钩的,服务员有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其实李非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你要签招待,现在就可以签,不必要等会再来。自己给自己的理由是客人还在消费中,账单没有完结。实际上是他拿不准,这餐饭周民安到底可不可以公费报销。假如可以,他只是需要讲讲客气,做做样子,给足周民安面子就行。
这餐饭吃得时间很长,大家都很尽兴。好在喝白酒的人不多,周民安自带的两瓶白酒勉强够了。只是啤酒喝了两件。席间大家吟诗作对,好不开心。末了周民安招手让服务员来买单,服务员小周说,您的账单我们老总已经签了招待。一时全场哗然,已有几分醉意的周民安眯着眼洋洋自得地笑着,口里说这怎么行,心里对这面子十足的场面却是十分享受。
送走客人,周民安跟服务员小周说,小鬼,你帮我把你们李总找来。
小周说,我帮您看看,不知道他下班没有。
周民安酒劲十足地说,下班了你也跟我把他叫回来,就说公安局的老周在这里等他。
见到李非,周民安起身双手握住李非的手,连声说非常感谢。
李非说,烟酒都是您带来的,就一点菜钱,没得多少。
不不不,周民安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让我好有面子呢!
李非说,今天是什么好事,这么热闹?
周民安笑说,哪里,一班诗友,他们抬举我,推举我为香州诗社的荣誉社长。我说请他们几个核心成员吃餐饭,谁知一下子传开,来了这么多人,搞炸箍了。
说着,周民安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取出挂在棉衣上口袋的钢笔,伏在沙发茶几上,在书内的空白扉页上写下了:请李非兄雅正——周民安——某年某月某日几行字。
待收起钢笔,又迎光看看墨迹干否,才合上书页说,涂鸦之作,自我排遣而已。说着双手递给李非。
就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之间,李非在周民安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羞怯。
李非双手接过书来,原来是一本自印的诗集。名曰《学步集》。李非拿在手里翻着,口里连声说好。李非早听说周民安有爱好诗歌的雅兴,对他有种自然的亲近感。
周民安说,我把你叫过来,一是要送给你我的拙稿,二是要你跟我打个折扣。
李非不解地说,账单我都签了招待,还打什么折扣?
不不不,周民安说,我不要你签招待,你给我打个折就行了。
李非说,这怎么行?
周民安说,我知道你们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要是关系户都来吃了嘴一抹就走,你这酒店还怎么开?
李非见周民安态度认真,只有依他,叫小周去把账单拿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有点下不了笔。
每次在账单上签特别折扣,李非都有在自己身上割肉的感觉。——要是人家周局长不讲客气,你应该损失更多——李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奸商!就像骂别人一样解气。一咬牙,在账单上签了一个七折。
小周看了,对周民安抿嘴一笑:我们老总从来没有签过这么大的折扣。周民安说谢谢,非常感谢!问了钱数,掏出钱包,数足钞票交给了服务员。
小周问要不要开发票。周民安笑说,你这小鬼,我开发票还要你们老总打这么大的折扣?
等小周去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李非感叹说,现在像您这样的干部太少了。
周民安说,所以我总说我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了。我准备给市里打报告,干脆退居二线算了。
李非连忙说,周局长您千万不要这样!像您这样的好人多占一个位子,别人就少占一个位子。如果好人都不做官,老百姓就要遭殃了。
周民安说,其实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官。我经常跟我们的队伍讲,要他们尽量少扰民。我只能这样讲。因为要做到完全不扰民是不可能的。公安系统人多编制少,那么多的临时人员,事情要靠人家做,你不能不给工资吧?
望着眼前的周民安,李非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他身量不高,最多也就一米六几的样子,而且生得单薄,没有肚腹。脸上多皱纹,看上去有点“尖嘴猴腮”。他说话随意,时而来点戏谑。不打官腔,没有官架子,一点不像身居官位的人。站在一般人群中,他可能就是最矮的那个;走在大街上,他最多也就是像个乡村民办教师。但这所有这一切,都毫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官。一个真正的好官。
服务员小周拿了结账单和找零的钱回来。周民安起身告辞:时间也不早了,李总你回家休息。我也要走了。
李非送周民安到大门口,说周局长您没有让司机开车来?周民安说,我住得不远,走回去也就一刻钟。走走路有利于健康。
送走周民安,李非回头进酒店,见柳文君正从电梯中出来。你怎么还没回家?李非问。
柳文君回答说,今天我值夜班。您怎么也还没走?
李非说,我和一个客人说了几句话。
柳文君说,今天都忙了一天了,中午也没午休,您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非从二楼餐厅走员工通道上办公室去取棉袄,楼梯上遇到几个年轻厨师从三楼冲下来,差点与他相撞。几个人不好意思地一笑,一起道了声总经理晚上好,擦身下去了。一个说,老子今天晚饭都没吃,会饿死。另一个说,我叫你去吃饭你不去,你怪谁?还一个说,他们说等会还要先玩一会了再吃饭。
这些无头无尾的话,当时让李非听来是莫名其妙。
柳文君和李非分手后,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便去了值班房。正坐在电视机前的床上手拿遥控器翻台,听见有人在敲门。
谁?
他伏在猫眼去看,看见王翰提一个白塑料袋站在门外。开门时门拉不开,柳文君才记起防盗链还拴着。
王翰进门说,你栓防盗链干什么,怕谁把你偷走?
柳文君说,你来干什么,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不是我值班来洗个澡不行?王翰说着,把塑料袋丢在床上,准备去脱衣服。
柳文君连忙制止道,等会。里面有人在洗。
谁在里面?
柳文君说,你管他谁呢?反正有人。
王翰看柳文君心中有鬼的样子:该不是一个女的吧?又见柳文君看电视不理他,便要去敲浴室的门。
柳文君跃起拉住:老婆在里面!
王翰故意说,是自己的老婆还是别人的老婆?
柳文君讨饶说,自己的。
王翰装做样子训斥道,柳文君你胆子蛮大呢!刚刚开的会,说了不准带家属和朋友到值班房洗澡。
柳文君笑说,不要像你妈的一个鬼,叫花子安不得讨米的!
在谢罕没有来以前,香水星河酒店晚间值班都是由部门经理倒班轮换。谢罕来了以后,由谢罕一人值班,大家解脱了。后来谢罕去了销售部,夜间总值又回到了原样。
刚开始值班时,大家都还规规矩矩。进入冬季后天气变冷,情况就出现了变化。从开始只有少数人值班带家属来洗澡;到后来多数人值班带家属来洗澡;再后来不值班也带家属来洗澡;再后来发展到老婆陪着值班睡觉。
怎么办?李非征询宋博的意见。部门经理大多新婚,李非怕自己身在其外,不能理解他们。
我也一样。宋博坦白地笑着,不过我只带她来洗过澡,没让她在这里睡觉。
李非笑说,像你这么自律的人都和大家一样了,我担心会法不责众。
还谈不上法不责众。宋博说,原因还是制度有漏洞,没有明确经理家属不许到值班房洗澡。既然现在有些乱套,重新作一个规定就行了。
行。李非说,我们还是先让大家讨论一下,做到口服心服。
从柳文君内心来讲,他是不愿意带老婆来洗澡和睡觉的。但他越是不愿意,老婆越不依。怀疑他有鬼。人家都说他怕老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怕,只是不愿吵架。
我让她不要来,她非要来。没办法。他跟王翰说。
你没跟她说违反一次罚款一百?王翰说。
哪有不说的?没用。
两人正说着,外面又有人敲门。王翰去开门,见是杨越。问说,你来干什么?
杨越说,我来洗个澡。
不一会,崔晓英从浴室开门出来,带出一身洗浴露和护肤品的芳香。见一屋人,吐了吐舌头。
王翰看着脸颊红晕披头散发只穿了打底衣裤的崔晓英说,柳文君,你老婆越来越漂亮了!
杨越也附和说,是的,我也有同感。
柳文君看着崔晓英讨好地笑。
崔晓英说王翰:你老婆不是一样漂亮?
王翰说,我老婆没得你漂亮。
柳文君笑王翰:老婆总是别人的好!
崔晓英朝他一瞪眼:呃,别人的老婆好些!
柳文君知道自己说错,笑意撤退不及,歪歪斜斜地搁浅在了脸上。
杨越逗崔晓英说,老柳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花心。
王翰也附和说,是的,人长得太帅了,他不缠别人,别人也要缠他。
拿把梳子梳着头发的崔晓英说柳文君: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你吧?
柳文君骂杨越和王翰:狗杂种们瞎款!(胡说)
杨越说崔晓英:我要是你,只用一个办法就可以把老柳管住。
崔晓英笑眼看杨越:什么办法?
杨越笑眼看柳文君:我不能说。说了柳文君要恨死我的。
崔晓英不依:我要听!见杨越还不说,就去拉扯杨越。在躲避的杨越背上打乱拳。
杨越用变了调的嗓音呼叫柳文君:老柳,老柳,我受不了了。我说的呀!
柳文君别无选择:谁不让你说?
崔晓英这才放了杨越。杨越望望貌似坦然的柳文君跟崔晓英说,我要是你,我就要他天天交作业。
王翰不以为然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核武器?原来是这个东东!这一招人家崔晓英知道。
杨越说,我说的这个跟你想的那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王翰说。
我这个不光是要布置作业,还要检查作业。
一直在暗笑的崔晓英眼睛一亮:怎么检查?
弄个酒杯量,杨越说,不光要有数量;还要有质量。
第二天早晨上班后,柳文君见到杨越就骂:杨越,我捅你的祖宗八百代!
李非是早晨六点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的。这黑暗中的铃声让他恐惧;也让家人厌恶。电话是酒店前台打来的,说十几名厨师昨晚聚赌被抓,人现在被关在特警队。
李非一听就着急起来,十几个厨师被抓,餐厅的生意还怎么做?连忙起床出门,蹬着他的凤凰自行车往特警队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