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太阳照在市政广场上。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一条条写着标语的彩条悬挂在广场上空的气球上。主-席台的背景上二十个大字:欢送中国人民解放军赴香州抗洪抢险部队仪式。在会场的底部,与主-席台相对应也有十二个大字:你们是香水星河永远的眷念!
十二个大字分别由十二个着装统一的小伙子举着。香水星河酒店销售部的小刘——刘远航一会走近,一会跑远,正对牌子的角度高低做些微调。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一边应着,一边忙他自己的事。直到他停下来,满意地看着标语牌时,这才发现站在身边的人是李昊。
李昊是刘远航的高中同学,在市政府政研室工作。当年刘远航高考落榜后去了部队;李昊则如愿上了大学。怎么样?刘远航挑嘴指了一下标语牌,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李昊说,你问的是字还是内容?
都有。
字嘛,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内容嘛,光从字面上看也没有多大问题。
什么叫光从字面上看也没有多大问题?刘远航说,这是多么棒的一句话!这可是我们从几十个方案中挑选出来的。既表达了对抢险救灾部队的感激之情,又隐含宣传了我们香水星河酒店。这么盛大的场面,全市人民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我们能在这里树一条标语,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巧妙的商业策划吗?
问题就在这里!李昊说,你们总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把你们的商业利益渗透到了香州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话是从何说起?刘远航看着李昊,感觉像看风浪中的鱼漂一样晃眼。
对你们搞什么美食节、团年饭和谢师宴,我感觉还能让人勉强接受。但你们搞什么“我与香水星河”小学生作文竞赛;什么评选香水星河小姐;什么圣诞大游行;什么浪漫情人节;一年到头把个香州搞得不得安宁。你说你们一个酒店开业,把几百号员工拉到街上去游什么行?你们自己内部业务调整,还搞个什么记者招待会?那年元宵节,你们搞得几万人聚集,差点出了大事故。害得市委常委会专门为此开会,几个分管领导都受到了批评。还有这次,这么严肃的活动,你们竖一个广告牌在这里。不伦不类!
李昊说着说着,说得激动起来。他颠覆性的指责让刘远航发愣,这些可都是酒店销售工作的神来之笔。一路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突然被人一阵狂轰滥炸,像鲜花遭遇冰雹,让他感觉很是受伤。一时口拙言笨,不知如何应对。
他又听见李昊在说,我听说你们等会还要登台赠送你们酒店做的月饼。美其名曰是向抗洪抢险部队表心意,但傻子都知道,你们这是在借机搞产品宣传。
刘远航感到很羞愧,就像被人剥掉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中。原来的大会仪式中确实没有这一项,是李非亲自出面找常副市长硬加进去的。酒店第一年做月饼,这可是一个提高知名度的好机会。直到两小时前月饼盒才送到,所有的人为此都捏了一把冷汗。
你跟我说说,真正做善事的人,有哪一个像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刘远航知道李昊在死盯着自己不放,他不得不被动地抬了一下眼皮,去领受对方那鄙夷的目光。
太阳被闷在云层里,一条条气球标语像一个个倒置的惊叹号悬在静止的空气中。刘远航感觉浑身暴汗;脖子上的领带让人窒息。他烦躁地拉松领口,依旧没能消除被掐住的感觉。
其实也不是都像你说得这样。由于心里发虚,刘远航口齿变得含糊不清。八月份我们给抗洪抢险部队送去了两车西瓜;前不久我们内部还组织了募捐活动。总经理和部门经理带头,全体员工积极参与,一共募集了八千多元的善款,专程送到了受灾最严重的几个村。这些都只在我们内部刊物上报道过,我们从没有对外宣传。
我承认,刘远航说,我们的许多活动确实是出于生意的考虑。但这些活动,比如彩船大赛,龙灯大赛,节日焰火晚会,各种室内的演出,室外的化妆游行,客观上起到了丰富市民文化生活的作用。正如我们老总所说,为的是让香州更美好,与市民同欢乐。
李昊反驳说,让香州更美好,与市民同欢乐?在你们以前,香州有人过西方的情人节吗?有人过圣诞节吗?是你们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把这些东西引进到了香州。并且愈演愈烈。你们是否考虑过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社会有害?可笑的是你们也是一知半解。把万圣节的鬼怪面具拿来做圣诞游行表演,把人家一些小孩吓得像鬼叫。你还笑!
刘远航说,其实对这一点我们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但我们老总说,他在电视上看到许多美国人也跟华人一起搞春节的庆祝活动,就是图个热闹。今后世界文化总是要走向融合。不是谁消灭谁,谁同化谁,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生共荣,互不排斥。
不能苟同!李昊说,你们香水星河酒店的许多做法我都不能苟同。李昊晃动他的头,用手扶了扶错位的眼镜。你们所谓的规范化、标准化实际上是泰勒一百多年前搞的那一套;你们实行的四级垂直式管理实际上是一种独裁式管理。一切都是李非一个人说了算!
刘远航对李昊的说法感到惊讶,让他无言以对。后来他问过李非:有人说我们搞的四级垂直式管理是一种独裁式管理,您怎么看?他刻意隐去了李昊的名字,也没有和盘托出“一切都是李非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刺耳的话。李非笑笑说,他应该是搞混了行政管理和企业管理的本质区别。
李昊指指刘远航的口袋:是不是你的电话在响?刘远航掏出手机,向作别的李昊挥了挥手。是谢罕打来的电话,说赠送月饼仪式马上开始,要他到现场准备拍照。
在这嘈杂的会场上,没有听到打进电话的还有马科。散会的时候,马科拿出手机来看,发觉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打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会是谁呢?别理他,十有八九是骚扰电话。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是马科吗?
请问你是谁?
我叫张燕……
折腾了一个多月的洪水终于开始退却。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中的村子像岛屿一样显露出来。只是云层还不肯善罢甘休,试图卷土重来,从四面八方向海船湾的上空聚集。在早晨还一碧如洗的蓝天涂上深一团浅一团的灰白。然而,八月的太阳毕竟是强大的。它在海一样的水面生成水汽,在把水汽生成云层的同时,也生成了驱赶云层的风。云层像羊群一样一堆堆地拥挤在一起,让阳光和蓝天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张燕的爸爸驾一只小木船,带着她和她的母亲与弟弟向这岛一样的村子划来。南风在水面上推起波浪,船头传来水拍浪打的嬉闹声。几只小型水鸟在不远处玩耍。一会潜入水底,一会浮出水面,看见船来也全然不怕。弟弟掬起一捧水,吆喝一声“眛鸡子”,向水鸟抛去。受到惊吓的水鸟拍打着翅膀仓皇逃窜,两脚在水面划出细长的浪痕。有水滴随风飘落下来,落在张燕的衬衣上,让她瞬间感受到凉爽的快意。
你给我坐好!望着站起来追望水鸟的弟弟,爸爸大声嚷嚷道。
这里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大院子。很久以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湖,人们叫它海船湾。每到汛期,江水就会携带大量的泥沙涌入进来。后来,这里成了浅滩。再后来,这里有了洼塘和草甸。再后来,人们像来到北大荒一样来到了这里。
还在张燕祖辈的时候,每年冬季,人们会三五成群来到这里收割芦苇。这是他们的副业。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弄点活钱的来路。他们把这里叫材山林子。也有人到林间的洼塘去干坑挖藕抓鱼。人们就地取材,用岗材和芦苇搭成可以遮风蔽雨的棚子。开始,人们只是像候鸟一样的来去。后来,有人开始在这里开荒种地,围湖造田。开始在这里挑台筑屋,安家落窝。
还在张燕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见妈妈向爸爸抱怨:这鬼地方,十年九淹!爸爸总是不满地说,你尽说些旧社会的老话。这里虽然隔三差五的淹水,但不淹水呢?不淹水可是一年抵上几年的收成!
今年的水来得特别大,号称百年不遇。原来淹水时,只是把吃的用的搬上阁楼上行了。等水退去再物归原样。今年的水淹过了屋脊,只有从一束束飘在水面的树梢,才能辨认出村子痕迹。
从船上下来时,只有张燕和弟弟穿着套鞋。地面是一层被晒热的泥汤;空气中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房前屋后的树木一个个泥人似的,全没了口鼻眉眼。附着泥沙的枝叶耷拉下垂,显出不堪重负的样子。只有那些挂在枝丫上的或黑或红的塑料袋,才显露出虚假的鲜活。
有的房子全塌了;有的房子塌了一半。张燕家的房子还算牢固,依旧顽强地站立在那里。只是门板窗扇没了踪影,留下一个个欲哭无泪的黑洞。只有蝉儿依旧唱着高调,全然不知愁的滋味。爸爸摸着脚走在前面,口里不住地说着小心。弟弟啊呀一声,还是一脚捅在了泥窝里。
弟弟是在门前的台坡边踏进泥窝里的。他看见台坡上的桃树丫上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卡在那里,一枚硬币在瓶子里闪闪发光。
这是一枚一元的硬币。弟弟摊在手心里给家人看,样子比拾到金子还高兴。他甩开膀子,准备把空瓶子高高地抛出去。等等!张燕叫道。瓶子里是不是还有一张纸条?
瓶子里确实是有一张纸条。弟弟用一根细树枝像掏蛐蛐一样把它掏了出来。张燕打开纸条,纸条上的留言让她兴奋不已:爸爸,你看!
留言说,你好,拾到这个漂流瓶的人。如果您家受灾而且需要帮助,请按下面的方式跟我联系。后面是电话和姓名。
十有八九是骗人的。爸爸摇着头说。听到爸爸这么说,张燕有些泄气。但又心有不甘:万一是真的呢?妈妈在一边叹息:要是真有人能帮帮我们该多好!你们两个今年一个要上高中,一个要上初中,毁坏的房屋还要修整,地里又没了收成。我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爸爸横了妈妈一眼,嘴里发出一个不满意的“嗻”字。意思说,你别当孩子们的面唠叨这些好不好?
回到借居的村子,张燕心里有些纠结。那是一张意思明确,有联系方式的纸条。而她眼里,又觉得那不单单是这样一张纸条。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他的年龄,他的模样?所有这些都让她心生好奇。
在村里的小卖部,她心神忐忑地拿起了电话。连续拨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听。她掏出纸条再一次核对,没错啊。她又一次拨打,还是没有人接听。她心里泛起一种被人作弄的气恼:骗子!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喂,你好!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近乎结巴地问:你是马科吗?
那天,马科是和酒店的一班同事一起到海船湾来的。他们来给受灾严重的村子送赈灾款。
酒店组织了一次救灾募捐活动,一共筹集到八千多元的善款。员工们很踊跃,就连家庭生活困难的员工也十元二十元的捐了。李非带头捐了一千元。部门经理中谢罕捐了五百元,其他经理们有的捐了三百元,有的捐了两百元。这让马科感觉有点受挺。在这些管理人员中,只有谢罕、黄康华和他是总监级别,而他和黄康华都是捐的三百元。
捐款是自愿的,没有规定谁应该捐多少。但这件事落于人后还是让马科如刺在喉,如芒在背。他责怪谢罕:你捐五百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谢罕是一个怪人。花自己的钱像花公家的钱,比如花两千多元买一个bb机,赈灾捐款别人捐两三百,他捐五百。而花公家的钱又像花自己的钱。供电局也算倒霉,遇到了他这个较真的主,硬是分文不少地把多收的电费追了回来。
来到受捐的村子,站在大堤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有人问村长:对面看不到边的地方是哪里?
是长江。村长说。
前面就是长江?!
是啊,我们这里就是因为长江大汛才淹水的呀。
淹死了人没有?
没有。上面下了死命令,淹没区不许留一个人。
现在这里可以租到船吗?
村长弄来了一条机动船。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载着他们去长江决口的地方看看。太阳像一只飞碟在云海中穿行,在波光中交替明暗变幻的影子。机动船“突突突”地吼着,顶着东南风行进。风和浪都被放大了。浪在船头摔碎,被风雨点一样洒过来,引发一拨拨欢喜的惊叫。雨点打湿了衣裳,透入处处点点的风凉。
村长指着一处处露出水面的树梢说,那些地方就是淹没的人家。马科用手中的矿泉水瓶指去:是那里吗?就在这一刹那,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有趣想法。他要制作一个漂流瓶,让天意来决定,哪一个是他应该单独去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