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茱莉亚夫人。”席恩扬了扬淡淡的眉尾,随即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还是说,其实我也已经死了?”
灰发的女人漂浮在他对面,弯着眼角,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地笑。
自从这一次受伤之后,身体里一直积郁着的寒冷被那个女人身上的几乎灼热的温暖驱散,有如实质一样在他身体里跃动着,带着难以言喻的雀跃。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残破的身体里所充斥着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他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死了。
“席恩,你还活着。”茱莉亚仍旧是微微地笑,并不像是一个第二次才见到儿子的母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并不是茱莉亚,不过是茱莉亚残留下来的关于席恩的意识碎片。
而在茱莉亚的记忆中,似乎对这个长子的印象就已经只剩下了名字。
乍一看上去,茱莉亚和兰斯洛特长得很像,然而仔细看,又找不出究竟哪里像,最后也只能说,他们两人的神态气质真的是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其实特萨和茱莉亚的外貌非常相似,但是即使是熟知她父母的人,看着特萨,也绝对不会想起茱莉亚,只会想起奥尔德斯。
“我还活着?”席恩微微仰起头,“您说笑了,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救我了。”
“安德烈的孩子。”茱莉亚向着席恩伸出了一只手,似乎在等着他握过来,尽管席恩并没有理会。
在茱莉亚的心里,他始终只是安德烈的儿子么。席恩这么想着,很意外的是,他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居然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我也曾经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救你了,在你出生的时候。”意识的碎片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别的什么记忆,“我记得你,刚生下来就不会哭,脸色青紫,像是随时就要死了,可是安德烈还是很喜欢你。”
这不是茱莉亚会说的话,即使他只见过一次,他也非常确定。席恩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不可能是茱莉亚,只是一小片连记忆都不全的意识碎片。
“兰斯和特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很健康么?”或许是压不住心中的恶意,席恩这么轻声问道。
“兰斯和特萨……那是谁?”茱莉亚的意识碎片眨了眨眼睛。
只有关于他的记忆。席恩这么想着,略微带着些讽刺地挑了挑嘴角:“那么,您曾经……想起过我这个儿子么?”
“安德烈的儿子,是属于蝮蛇加洛林家族的,你不可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母亲。”意识的残片晃了两下,开始有些模糊,她睁大了眼睛,似乎在确认些什么,“我记得你,在亡者森林边上。”
在遇到奥尔德斯之前,茱莉亚她并不理解什么是爱。
对兰斯洛特,对席恩,她都是一样的,她想要养育一个孩子,所以她生养了一个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而完美,所以她留下了兰斯洛特,而不是席恩。
然而,在她的感情的阀门突然打开、几乎以疯狂的姿态涌出之后,她先后再度遇到了两个儿子。
在吞赫鲸背上回头的那一刻,她想起来了这个已经被忘记了太久的孩子。她是真的没想过席恩能活下来,毕竟他的生命力实在是微弱到了根本不可能活过十岁的地步。然而在意识到这个孩子是谁之后,下一刻,她宁愿这个孩子永远不承认自己,起码不用背负一个这样绝对不会让他觉得光荣的母亲。
愧疚么?后悔么?或许吧,谁知道呢。
茱莉亚的意识碎片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地笑着看着席恩,然后慢慢得消失在了席恩眼前。
真是令人憋屈的见面。没有哪一点令人愉快。
其实也不是真的在意的,只是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执念。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母亲么?席恩放软了表情,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我是真的想要这样一个母亲的。
昏暗的山洞里,黄铜做的烛台倒映着澄黄的光芒,从一场并不如何如意的梦中醒来,盯着火光的跳动看了好一会儿,席恩才听到了堂兄的声音:“……你醒了?!”
嘴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不难想象,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是的,我醒过来了。”席恩苦笑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为什么我还活着?”
丹尼尔愣了愣,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席恩,是修拉用茱莉亚夫人的生命力结晶救了你。你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了,修拉大人……”丹尼尔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照自己偶尔偷看到的事情实说,“违反公约,用俘虏的血延续你的性命了。”
茱莉亚的生命力结晶……所以之前果然不只是一场梦么,虽然如此令人不愉快,席恩浅琥珀色的瞳孔稍微黯淡了一些,脑中有着昏睡之后的胀痛:“为什么要救我呢?只有靠着吸食着别人的鲜血才能苟且偷生,这样的存活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又到底为什么要我继续活下去呢?”
丹尼尔怔了怔,居然没想到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下一刻,一声咳嗽从丹尼尔头顶上传来,一只蝙蝠的脑袋从山洞顶上的某个角落愤怒地探出了出来:“我德伯特·厄尔,谨代表整个厄尔半岛的血族,对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种族歧视言论提出深切抗议!”
席恩之前的情绪彻底消失不见,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然后他听到德伯特更加愤怒的声音:“然后我代表我个人,一个晕血的血族,对你这种身为一个人类不晕血居然还拿出来炫耀的行为,表示愤怒!”
席恩莫名其妙得感觉到了一种活下去的动力。
——人总是得有点更惨的对照物才会觉得其实自己活得还不错。
“咳咳。”席恩费力地抬手抹了把脸,把刚才有些迷茫的表情抹平,回到平日里的样子,“这一个月战况怎么样?”
被无视的德伯特咆哮:“大公您请先对我的抗议做出回应!”
丹尼尔同样忽略了德伯特的怒吼,兢兢业业地回答:“在你遇刺之后,议会军一度失利,退到斯奈克城附近,所幸卡尔大人和奈德大人相继赶到,局势已经平稳。后来爱丝忒拉进攻了平民区的日落山脉,被修拉大人拦下了,不过女皇借此机会同样进攻了日落山脉,所幸卡尔大人带来的人也成功守住了这里。也因为女皇军被日落山脉沿线分散,黑龙和红鹰已经成功反击女皇军,顺利的话,或许再过一个月就能将女皇军驱逐出北陆。”
和计划出入不大,席恩挪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兰斯洛特那边呢?”
丹尼尔摇了摇头:“没有消息,自从特萨大人在奥斯库特掀起风浪、兰斯洛特借机逃走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起码说明他还没有再被抓起来。席恩稍微闭眼缓了缓精神:“特萨去过奥斯库特?她现在在哪儿?”
丹尼尔知道席恩不希望特萨插手战争,因而他没立刻回答,旁边的德伯特等不下去插了一句嘴:“特萨?不是回斯奈克城了么。”
席恩立刻锁紧了眉毛:“特萨为什么会在斯奈克城?说起来,她到底怎么知道大陆上出事的?现在又用什么身份呆在斯奈克城?”
“黑龙大公。”德伯特跳下来,变成人形,“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或者现在议会军的魔法师军团领袖?”
劳尔那个混蛋真的干得出来啊!把女儿赶出来再把孙女召回了,这张老脸真是比想象中厚一些!要席恩顿了一阵,觉得自己太阳穴抽痛,他闭着眼睛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卡尔在哪儿?喊他过来。丹尼,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细节。”
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在听到席恩醒来后立刻赶了过来,脚步临到山洞口,却突然有点胆怯,那一步怎么都跨不出去。
“是卡尔么?进来吧。”席恩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大概是听到了先前的脚步声。听到熟悉的声音,卡尔才揉了揉有些发热的鼻子,收了收心神,走了进去。
长达一个月的昏迷让席恩看起来比先前更加苍白瘦削,然而前所未有的,他身上带着的魔法力和生命力却非常充沛。汉娜和丹尼尔都在旁边,汉娜看起来也已经没有了一贯傲慢的样子,稍微红了眼圈。
尽管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月,尽管鲜血已经将少年的热情完全浇灭,卡尔在这一刻却像是突然回到了几个月之前,那个还什么都不太懂的孩子,嗫嚅着喊了一声:
“席恩叔叔……”
“辛苦你了。”席恩用某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口气这么说道,卡尔立刻低下头,憋住眼泪回答道:“没有。”
“好了,我们来谈谈。”席恩挑了挑眉毛,整个神态立刻从一个温和的长辈带上了三四分的傲慢,“首先是丹尼和汉娜,大公爵在战争中遇刺身亡,所有继承人全部拒绝继承、甚至没有人留下在斯奈克城阻止一下局势,蝮蛇加洛林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和第二继承人,不解释一下这件事情么?”
汉娜和丹尼尔:“……抱歉。”
“嗯,下一个。”席恩并没有仔细追究,他背倚在靠垫上,目光偏转了一个角度,“德伯特先生,既然对面只有爱丝忒拉一个人,为什么不把特萨和修拉参战的消息封锁?只要没有证据,女皇就不可能冒着失去南陆支持的风险进攻日落山脉。”
德伯特:“……我错了。”
“最后,卡尔。”席恩停了下来,看着那张因为瘦削而显得年长了好几岁的面孔好一会儿,“我最初把你接到蝮蛇家的时候,曾经对你说过,我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看中了你的本心。所以无论因为什么理由,当你失去本心的那一天,你就不要再回来蝮蛇家族了。”
他看到卡尔的整个脊背颤抖了起来,才听到卡尔轻声回答:“对不起,席恩叔叔,对不起……”
他看着卡尔那张已经变得愈发线条刚硬的脸,有好些年里的记忆涌了上来,这个孩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到底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不必叫我叔叔了,卡尔,我不是苛责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年纪还小,会冲动、会被仇恨和愤怒冲昏了头,我不是不能原谅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年长了,就会好起来。说起来,我是你的教育者,这也有我的责任。”
“叔……大公你……”
“可是我必须教会你一件事,卡尔,你得为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席恩伸出手,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犯的错误,你不可以逃避,也不可以因为自己改过了就当它没发生过,你总得为此付出代价并且努力补救他。回去毒蜂家族,好好成长成一个大公爵,然后不要用我的侄子的身份,而是用毒蜂大公的身份来见我。”
卡尔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再度亮起了某种火花:“我会努力的!”
席恩挑了挑眉毛:“很好,丹尼,麻烦帮我接通奈德的通讯,是时候让这场闹剧尽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