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剧组里风声传得很盛,都知道导演和编剧不太对付,一旦他们两个交了锋,大家都会心猿意马地停下手里的工作,等着要看热闹。
只见苏傲雪一脸正色道:“可是,赵导!观众是有男有女,男人爱看的女人,和女人爱看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最近一直在研究电影市场分析,还做了剪报,女性观众的消费意愿逐年上升。在上海,平均每名女性每周花费在电影上的……”
赵广文先是察觉到玩忽职守的人不少,立刻举着喇叭喝退。接下来,则是只是看笑话似地睃了一眼剪报,摇头道:“电检委员全是男人,我们的电影能讨男人喜欢,在审查上就有优势。先要让出钱的、发证的喜欢,最后才轮到花钱的人去挑选。”
苏傲雪怔住,她想起上一次自己拿女观众的感受说事是有效的。可是,那种有效似乎只是因为她把出钱的陈冬易给说服了。而且细想之下,那次情况确实不同,当时只是改台词,那本身就是编剧分内的事,可今天却是要否定掉导演定下的表演尺度。
然而,不甘心输掉的苏傲雪,还是想坚持辩下去:“电检条例分明也要求限制肉感镜头的……”
赵广文抽罢一支烟,两手抱着脑袋,往椅子上一靠,蔑笑着道:“找路子烧烧香,没有过不去的事。”
苏傲雪两腮气得鼓起来,刚要说两句话,却见蔡逢春不知何时出去了一趟,这时又推着一架子新衣服,进来就嚷道:“赵导,衣服送来了!这批旗袍在设计的时候参考了好莱坞歌舞片的服装款式,非常衬几位女演员的身材,你来看看好不好!”
谢子兰也赶紧把脸涨得通红的苏傲雪拉到一旁,偷觑着赵广文,低声道:“他那话其实也没错,拿证和上映的顺序不能颠倒。而且,我觉得花钱是花不出地位来的,否则士农工商为什么商在最后呢?你拿消费说事,一点作用也不会有。”
苏傲雪急得双眼通红:“那什么是有用的?”
谢子兰用尽力气捏着她冰冷的手,道:“你现在做的就有用!别管赵广文让我做的动作有多尴尬,只要你的台词没有让我尴尬,我就忍得下去。不管有多难,这部电影必须上映!想要改变女演员工作的处境,需要有人在权力的位置上发出妇女的声音。”
“权力?”苏傲雪脑袋微微往下一点,她看见自己的手被谢子兰抓得很紧,一点也不能动弹。
“男尊女卑”是从权力的位置发出来的谬论,因此桎梏着女子无法施展拳脚。所以,要打破这句话,依然要从权力的位置上推翻!
“对,权力!”谢子兰把抓的手势改成了握,两只手彼此制衡、达成合作,“话语权就是权力。”
苏傲雪凝神一想,觉得这样的长远大计,只靠一人争取肯定是不行的。她往四周看了一圈,最后和赵广文的视线不欢而散。这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有个女导演就好了。”
“我们一起等!”谢子兰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记住我的话,把这部片子拍出来,让它上映,比什么都重要!”
谢子兰说罢,赶着去找正在验收服装的赵广文,道:“赵导,你经验丰富,指导的意见都很有用,我已经记在心里了。不过,以我天资不够,还得先消化一下。等下那场戏,我想请蔡副导给我讲一讲。”
赵广文鼻子里哼了声,算是许可了。接着,扭头对送服装过来的裁缝说:“不妨再大胆一点,默片时代的杨耐梅,还记得吗?就是明星公司的四大金刚,演《玉梨魂》的那个。对了对了,我就想要她演浪漫女子的那种效果!要不然就露半边膀子,要不然鸡心领一直挖到这里,做成那样就好了……”
谢子兰还未走远,听到这荒唐话,扭头看见赵广文的手指比划到了心脏还偏下的位置,当即慌手慌脚转过去,道:“最近,服饰西洋化的问题管得也很严。服装可不比动作,动作上的设计非要坐下来慢慢看下去才知道。但海报、剧照一披露,就要引人非议的。即便上海的香烧过了,南京那边……”
“那……我再看看。”赵广文抓了抓头皮,继续检查别的服装。
苏傲雪总算是见识到谢子兰所说的以柔克刚了,但她觉得这种办法应该叫缓兵之计,很考验人找托词的能力,却又掐不住七寸。
那边,蔡逢春拍拍手,把几位演员叫在一起,按照拍摄的次序给他们分析。苏傲雪也就暂时放下心事,跟过去和他们一同讨论。
蔡逢春手里有一叠整齐的纸片,角上打了眼,用粗麻线串着。每讲一场戏,他就把对应的分镜头简图和情节概要、人物心理,找出来和演员们一起讨论。
“孙雅琴摇身一变成了谭小英手底下的红姑娘,这时候徐志敏被朋友带来取乐。他困惑地看定花名‘貂蝉’的孙雅琴,由头至尾地看——”蔡逢春边讲戏,边拍了拍男演员的肩,带着他一起看向对面的谢子兰,“困惑的情绪渐渐转淡,继而涌上来的是新奇,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两位演员沉浸到剧情中,试了一遍眼神戏的复杂变化。惊讶、躲闪、再交锋……
苏傲雪很满意他们试演的效果,在一旁对着蔡逢春含笑点头。
蔡逢春进而对男演员发问:“那么,你看徐志敏为什么认不出孙雅琴呢?”
“他不愿意相信。”
“这是第一层。”蔡逢春点点头,手上又多伸出了一根指头,“第二层原因是他不敢正视自身。他其实知道自己的欲望深不见底,但他逃避这一点。他愚蠢地认为只要不承认,欲望就不存在。所以,浅层和深层的意味是交织在一起的。观众读到第一层是对的,行家读到第二层就会觉得回味无穷。孙雅琴的摩登女性形象,以诱惑的姿态出现。男人看她的眼神,一方面要有欲念的膨胀。同时,在一些细微的变化中,又要体现男人对欲望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