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见蔡逢春朝自己看过来,便笑着接言:“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表达的孙雅琴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一开始,她当然为自己的失贞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对不住徐志敏。但当她看到徐志敏在她来之前,已经和姑娘们把口红印都玩儿到脸上去的时候。她先要觉得不可置信,渐渐才意识到自己起初的愧疚是很可笑的。再回想一下,平日二人相处时徐志敏的冷淡,孙雅琴心里就会涌起可悲的情绪,慢慢又延伸到可恨。”
蔡逢春不住地颔首,顿了顿,给演员们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翻到下一张卡片,转头道:“康美新饰演的校长,她把学校变成了白天讲课,夜晚又类似台基一般的存在。这个人物的作用是用来控诉,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出走的娜拉堕落的机会远高于自立。所以,她看满座的人都有鄙夷之色。她笑话孙雅琴果然是熬不住羞辱的,更看不起她挣了一笔快钱之后就迅速成瘾。但最让她恶心的,一定是道貌岸然的主顾。这些客人一面叹息下海的女子可怜,一面又放任自己的欲望和金钱给娼业添柴加火,继而导致这个吃人的产业屡禁不止。”
康美新不住地点头,然后把剧本翻到了最后两页,一脸困惑地问道:“蔡导,你看后面这场戏,我应该怎么演?谭小英的前半生上了老师的当,被侮辱了之后,知道老师拿着她的破身钱在外潇洒,觉得这世道暗无天日,好人没有好下场,要过好日子先要丢掉廉耻和道德,有了钱才能有地位,有了地位才能报仇。那么到最后,她会后悔自己过去的极端吗,还是说到死都执迷不悟呢?”
“要不……你都来一下子?”蔡逢春仔仔细细看罢康美新写的所有注解,他看场务还没有摆完道具,便招手对谢子兰道,“就是这一段,你帮忙对一下。”
苏傲雪在一旁听着,对这个都试一遍的意见觉得是很满意。
谢子兰爽快地应下了,翻到那一段剧本,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坐姿,就开始演上了。
“有窑姐做成上海滩首富的吗?为什么没有?我们的美貌不是能使所有男人沉沦吗,他们不是跪下来求我了吗?为什么只是得罪了一个人,这里就会被一群瘪三砸成这样?我们挣来的钱呢?我丢掉尊严赚来的钱呢?”
念完,谢子兰照剧本上写的往康美新身上扑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康美新先接一遍执迷不悟的反应,表情疯狂而狰狞地推开,怒吼道:“为什么要我给交代!”
到了第二遍,康美新的演法先怔愣着,然后期期艾艾滚着泪,低问:“为什么要我给交代?”
苏傲雪看得很认真,把两种感受都牢牢印在脑海里,兀自沉默着回味了许多遍,一旁的蔡逢春也是如此。
康美新和谢子兰见两位编导这样,拉了拉彼此的手,心里俱有些忐忑。两个人挤挨在一处,喁喁地议论着刚才的表演有没有不周到之处。
连日的赶戏,体力消耗很大,尤其康美新有许多情绪爆发的戏份,她的肚子就在这时候连连叫了两声。
众人听了都笑出了声,也算是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就连赵广文也暂时地收起了他的雷公脸。
谢子兰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了一个巴掌大的冷馒头。递到康美新手边时,发现蔡逢春已经抢先从稠腰带里掏了一片扁扁的面包,笑对赧然的康美新道:“吃一点吧,康小姐。你才入行还缺乏经验,我们干久了的人,都会在身上藏吃的。不光演员这样,导演、摄像都有这种习惯,特别是赶密度的时候,为了抢黄金时间大家都是饿着肚子的,等拍完了人也几乎要饿昏了,身上不放个小粮仓,简直撑不住。”
康美新来者不拒地一手接面包,一手拿馒头,一边吃一边问:“什么叫赶密度?”
蔡逢春手往摄像机边一指,笑道:“这个话是摄影师的术语。天黑以后拍摄照片,胶片上的氯化银没了密度很难感光,冲洗后的底片近乎于透明。而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是最适合拍摄的,被称为‘黄金夜景时刻’,也叫‘魔幻时刻’,因为过程实在太短暂,所以就有了赶密度的说法。”
康美新喜欢演戏,但对表演之外的事,完全是个外行。因此,她在听蔡逢春解释时,脸上溢满了新奇和崇拜。
谢子兰对这些事懂得比较多,比起这个,她对一问一答的两个人此刻旁若无人的眼神交汇显然更有兴致。然而,她回头看时,发现苏傲雪正专心于研究剧情,无人与她分享这个小小的发现。
当他们聊完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苏傲雪也有了主意。只见她打了个响指,把三个人的注意力同时吸引了过来,她道:“我感觉要更复杂一点,谭小英内心深处肯定是后悔了,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堕落半生,并没有对任何人构成威胁,而报复的目的更是谈不上了。所以,痛苦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暂,然后……她展现出来的表情应该是执拗。”
有了这番用心的讨论,待到赵广文指挥开机时,几位演员的表现都没得挑,几乎是条条能过。
因为演得很好,蔡逢春难免有些担忧。
在结束拍摄后,特意喊住康美新,对她道:“我建议你改个艺名。这个角色很难演,演不好的话,这戏就陷于俗套了,观众很难品出深层的意味来。那要是演好了,必然是很招人恨的。我们国家的艺术普及程度很有限,许多观众是分不清角色和演员本人的。这戏要是砸了,没人知道你倒也没什么;要是成了,那你可能就是上海滩顶顶讨人厌的女演员了!”
康美新微蹙着眉,问道:“我当然是盼着这戏能成的!可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