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离开上海,有钱也住不到这么好的公寓。工作机会没有这里多,酬劳也没有这里高。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你……”苏傲雪才解释了一半,忽然想到也许这种话根本不起作用的。
杜景堂在西北生活了许多年,只不过不是过独立生活罢了。所以,这段经历会让他有错觉,认为移居虽然不是简单的事,却也没有那么难。他没有意识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了,当生活水平下降了,两个人又无法立刻找到工作,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大眼瞪小眼,该有多么愁人。
要点破这件事吗?
在这种情绪下,提起这个话,苏傲雪没有信心既能说动他,又不至于戳痛他。而不把这个关键点出来,那就意味着双方只会各执一词,最后不欢而散。
苏傲雪只好抬了抬手,用了一招缓兵之计:“三个月!我要你冷静三个月,如果你还坚持要说接下来的那些话,那时候我一定听你说完。”
话毕,她望着眼圈通红的杜景堂,狠了狠心,才把卧室门碰上了。
刚才在当面,苏傲雪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她内心其实有些不信任杜景堂。如果一个人没有穷过,就不能夸口自己有志气,富人有的往往只是脾气罢了。
苏傲雪的成长环境,让她不相信奇迹。这东西即便有,也不可能落在她头上的。她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个想法,那就是金钱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人和人的关系瞬息万变,往往就是为了那五斗米。
杜景堂的确有钱,还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这个几辈子,是穷人的几辈子,却不是他本人的几辈子。就好比张翠兰,要是能照穷人那样过日子一辈子也是衣食无忧的。但大手大脚的日子过惯了,要把手缩回去可就难了。
要是离开了上海,两个人都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只出不进的日子怎么能长久?到了那种境地下,杜景堂不会可惜自己原本可以继承的那份家产吗?
何况他自己酒后都曾说过的,他并不是个果敢的人。在婚姻上,他有妥协的前科。他会迫于压力,同意娶一个不爱的人,那他也可能会迫于压力,放弃所爱的人。
彼此情浓时的海誓山盟,到爱情变淡的时候,会变成笑话的。
苏傲雪由卧室窗户看出去,看着天上那轮凸月,触景生情地竟然联想到了去年此时。当时的自己正煎熬着,不知道要如何还债。好像命不济的人总是会在年关上,为各式各样的麻烦而苦恼。
因为想得出神,房门敲了三下,她愣是一声没听见。
杜景堂站在门外,双唇紧抿着,脸上、眼底俱是颓色。他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始终不曾听见屋里动静。先是趴在门缝上听了一回,依然毫无响声。只好渐渐退远了些,搓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虽然不确定贸然闯进去,会不会引得苏傲雪大发雷霆。但比起吵架,杜景堂更怕现在这种冷战的氛围,这让他心里完全没底。
故而,他踟蹰不多久,决定无理一次,径直地推门进去了。
此时的苏傲雪,在屋里找了香烟和洋火,正对着清冷的月光吞云吐雾。只见她一手环在身前,一手夹着香烟,转过身来,欲言又止地望着杜景堂。
“佐飞寄了挂号信来,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聚一聚。”杜景堂早预备好了由头,也幸而这信送得很及时,要不然他还真愁着找不到一句必须立刻要说的话。
苏傲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她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口又闭上,既不说话,也狠不下心把人丢在那里不理,就这么斜靠了窗子傻站着。
夹在指尖的烟空烧了好半晌,烟灰吊在上头,要落不落的。
杜景堂默然上前,取下那支烟,将其灭在玻璃烟缸里。跟着抬手一揽,把人重重地圈在怀里。他想低个头,说两句话软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说对不起,不该提起结婚的事吗?
不,他才不要为了求婚而道歉呢!他想结婚有什么错?
不道歉,但又想和好,这事办起来就很难。
可是,彼此相贴的肌肤,有自己的方式让主人重归于好。
是苏傲雪的唇舌主动勾上去的,她也有满腔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合适。如果要她嫁给他,那一定是那种接受着亲友的祝福,迈向人生下一个阶段的结合方式。而不是潦草地用木已成舟这种办法,迫使杜家同意。
苏傲雪是编剧,她太懂得文艺作品里的恩断义绝,很难在现实中上演。
作家的笔是船舵,负责控制方向。当他们想说爱情最可贵时,就放大家庭的矛盾,让给男女主人翁逃离家庭的决定成为众望所归。可事实上,孩子是天然依赖父母的。即便随着长大,渐渐和父母产生了分歧,可幼时到成年的整个过程中,是父母对他们细心呵护、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这份恩情要彻底丢掉,根本不可能。
杜景堂对风流成性的父亲,好像没有很深的感情,但对母亲就不是。而他的母亲又希望父子俩的关系能缓和,亲情就这样一环套着一环,根本解不开。
所以,苏傲雪不赞成离开上海的提议,她不想结长辈不许可的婚姻。
因为婚姻随爱情的消失而破裂,但血缘是一辈子不会改变的关系。
可这并不代表她对婚姻无所谓,更不能理解为她不爱杜景堂。恰恰是因为爱,才不想糊里糊涂地走一步看一步,她希望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稳妥的,她希望他们的人生结局是长长久久……
唇舌间说不出来的话,只好用行动来表达。
苏傲雪好像对主动这件事很上瘾,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上了这样的感觉。
自我表达无论用说的还是用做的,都很需要勇气。以前的她没有自信表达,现在才知道毫无保留地把真实的情绪展现出来,是有多么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