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忽然都觉得几个月来好不容易开的一次荤,有点难以下咽了。
佐飞替大家开口道:“一个不团结的国家是无法富强的,弱国是没有尊严的,弱国的国民也总是受人欺凌和歧视的。”
吕英先礼貌性地点了几下头,然后道:“听佐老师的话音,是崇尚集体主义的。可我认为,家庭是最小的集体,个人首先要对家庭负责,然后才能对集体负责。”
朱品慧不卑不亢地接过话来:“家庭庇佑孩子,就如同国家庇佑国民。孩子要对家庭负责,国民也要对国家尽责。其实,集体和个人没有那样大的矛盾。人是有社会性的,社会就是由人组成的大集体。所以,个人和集体之间即便有矛盾,也不影响两者是对立统一的。”
希望争取所有人成为朋友,这是朱品慧在上海工作时的第一原则。因此比起争论对错,她更喜欢化解冲突。她也是母亲,能理解为人母的本能总是将孩子牢牢护在身后。吕英的想法只是不伟大,但也不能因为她不伟大,就痛斥她。而且,今天这顿饭是为了道谢,应该尽可能回避不开心的话题。
“你觉得呢?”只见吕英忽然扭过去头,喊了一声,“傲雪。”
“啊?我吗?”毫无征兆被点了名的苏傲雪,心头突突乱跳。要不是杜景堂及时拉住,她差点就紧张到要站起来了,就像是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的学生,憋着通红的脸,轻轻说了句,“我认为,无国便无家。”
这里坐的都是聪明人,有了这样的对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吕英在做一个利字当先的商人,而其他人都是心有国家的文艺家。
苏傲雪神情复杂地望着同样面沉如铁的杜景堂,咬着唇挤出三个字:“你妈妈……”她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而且又是在饭桌上,自然不便多说。
杜景堂在桌下捏了捏苏傲雪的手,附在她耳边很快说了句:“我会跟她提的。”
然而,其实更快一步的人是吕英。
“你们下一步是不是打算去延安?”
苏傲雪闻言,坐在书房里坐立难安。
细想来,吕英能猜到并不奇怪。已经实现了两党合作,有些行动便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遮掩,被聪明人看出来当然也不意外了。
可猜出来归猜出来,能不能同意又是另外一回事。
“妈,我们……”
“我不同意,绝不!”吕英一口打断了苏傲雪想要尽力争取的希望,却又坦诚地补了一句,“但我也捆不了谁的手脚。”
悬着的心被打破又弥合之后,苏傲雪对吕英的态度由“敬”继续向“畏”倾斜。一个成功的人必然有拿捏人心的好本事,而吕英则是其中高手。
“妈,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傲雪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称呼上不自觉地用了南方人不常用的敬称。
“景堂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他……”吕英顿了顿,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来,再张口便没有刚才那份自信了,“他倒也是有过一段比较难的日子。可在他小时候,我怎么都想不到将来会有那样的事。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常听人家夸我命好,生儿子是功劳,生女儿却是罪过。我儿子多,自然功劳就多;我女儿少,自然罪过也少。”
苏傲雪蹙了蹙眉,她不理解为什么同为女人,有了母亲这层身份之后,她们就会和男人一样厌女。
吕英把对面传来的愤怒看了个满眼,轻笑了一声,继续说:“你还年轻,也许会觉得当了妈的女人不像女人。同样身为女子,我竟然会发表这种瞧不起妇女,甚至是自轻自贱的言论。可是,你没生过孩子,不懂那种体验。你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是儿子,就会庆幸儿子将来不用再遭这份罪。但生女儿完全不一样,你清楚地知道,你一路走来尝过的每一颗苦果,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都会一一去品尝的。当妈的人怎么会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但女儿的出生会让她们想起过去,也看到了女儿的将来。母亲们真正瞧不上的,是那个愤怒过、挣扎过,却始终无力改变命运的自己!”
苏傲雪看见吕英愤懑地说完这些话,整个人都在发颤。泪花溅在桌上,也打在她心上,让她对眼前的婆婆,同时也是和她一样不甘被命运压迫的女性,充满了同情和困惑。她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吕英明明看得到问题,心底明明也有愤怒,却总是拒绝改变,为什么她认定了未来的社会将一直在失败中打转。
可是,吕英并不给苏傲雪开口的机会,兀自往下说:“只是……景堂从前的婚事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真没想到男人也会……”
这一次,苏傲雪豁地站了起来,道:“女性的处境就是弱势的处境,如果不公平一直存在,那么欺凌也会永远存在!”她情绪很激动,说完话,胸膛还一直起伏不定的。
吕英依然报以冷笑:“你所谓的不公指的又是什么呢?你看你的手指都各有长短,又怎么能要求社会是公平的呢?”
苏傲雪伸出自己的右手,嘴角微哂,从容解释道:“我的手指是有长短,但我不会欺负自己,不会把自己最无力的小拇指掰断。就凭这,我才选择了集体主义。因为当社会资源属于个人时,必然会引发残忍的厮杀。只有当社会资源归属于集体,人类才是一体共生的,自然不会再对自己的小拇指痛下毒手。所以我一直认为,妇女要改变地位需要团结,人民要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还是需要团结。”
还有一半藏着没说的话,因为苏傲雪明白,说出来就彻底得罪了吕英。
目前牢牢掌握着社会资源的人,当然更乐见个人主义的甚嚣尘上。因为只有极尽能事地强调个性,才能维持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现状。吕英这样的资本家,会在崇尚个人主义的制度中,获得越来越巨大的利益。她的确有智慧,却只愿意用来谋取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