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二年,也就是秦王政四年。
元月朔旦,今日是他的生日。
我拿着给他做的生日礼物犯愁。
我这技术,他一定会嫌弃吧。
第一次学着织围巾,虽说战国时期没有围巾,但是纺织技术还是有的。
我的手完全不听我使唤,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就这样挣扎了将近一年,终于有个像模像样的成品,摸着倒是暖和,但是极其朴素。
我站在他的宫外徘徊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去御膳房,煮一碗长寿面。
古代的面与现代做法略微有差异,但是稍加变通还是可以实现的。又用油煎了个蛋,铺在上面,看着我的杰作,甚是满意。
我怀着忐忑的心进了殿内,他看到我端着晚膳进来,便把桌上的竹简收拾了下,开始打量着面前新奇的食物。
“臣妾拜见王上。”我把晚膳放好行礼起身,“今日是王上寿辰,臣妾特意做了一碗长寿面,恭祝王上福寿安康!”
他仿佛有点震惊:“你不说,都要忘了今日是寡人的生辰了。”
他黯淡地看着面前的食物,拿起筷子。
“王上,这一碗面其实是一根面,意寓王上年岁如此面一般长久。”我解释道。
虽然我对我的手工没有把握,但是对吃食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现代有一句话说得好,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
他浅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他又戳了一下煎蛋,蛋黄随即流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下,我看到他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度。
“王上喜欢便好。”我看着他用餐时的满足,竟生出了一丝自豪。
母亲三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啊。
他示意我坐在一旁,我正襟跪坐,一直看着他。
他唆了许久,然后轻轻咬断,又拿着勺子浅浅喝了一口汤,接着半信半疑地吃起煎蛋周围焦脆的蛋清。
“寡人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他虽是吃完了,却看着那碗有些发呆,似乎在回忆过往,“曾经母亲也为寡人祝贺过。”
今天是阿政的十七岁生辰,也是我陪他过的第一个生辰。
“以后,臣妾会陪王上过每一个生辰。”我有些心疼地望向眼前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在现代基本上每个人的生日都热热闹闹的,或有亲人祝贺,或有朋友相随,或有爱人陪伴,可他的生日却是冷清的,甚至自己都遗忘了。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
古代这袖子装物的确方便,就是有些膈应,莫非那些电视剧都是骗我的,袖子其实不能装东西?
“这是臣妾为王上准备的礼物。”我把那个盒子递了上去,打开了它,里面是一黑色的物品。
“这是?”他很疑惑,甚至不敢碰它。
我有些颤抖地拿起它,羞愧地涨红了脸,把它展开,慢慢地说:“这个叫围巾,围在脖子周围,十分暖和。”
实在对不起,我已经竭尽我所能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继续说明。
我走到他面前,给他戴上:“臣妾给王上围好。是不是很暖和?”
我略微给他松了下,如果太紧了,万一被怀疑有勒死秦王的罪名可就糟了。
“嗯。”他摸了摸在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有些开心,又听他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见他没有嫌弃我的礼物,顿时放下心来。
虽说想陪他待一会儿,但是我知道,他还未掌握实权,所以肯定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很多需要做的。
“臣妾自知王上繁忙,先行告退。还望王上早些休息。”我行礼退下。
“洛,洛儿。”他走了过来,手伸了过来,刚碰到我的手就收了回去,眼睛却盯着旁处,没有看我,“寡人,休息一下。”
我的心脏跳动如鼓,血液开始热烈地燃烧,大脑的控制仿佛失灵了,我咬着嘴唇,感受到脸颊在火辣辣地烧着。
趁势,我抓住了他又收回去的手,冲他一笑。
他牵着我,从章台宫走到了我的宫,这条路不长,两炷香左右就可以走到。
第一次,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安安静静地走着。但今夜,这条路感觉格外长,望不到尽头。
他的手很暖和,紧紧地裹着我的手,他身上有淡淡的梅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在梅树下被我吓到的少年。
柔和的月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显得格外清冷,寒风拂过他的身子,待吹到我脸上的时候,已然褪去了它的刺骨。
他停了下来,似乎还是没有看向我:“寡人先回去了。”
他放开了我的手转身离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就站在宫外目送着他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依旧是那个孤独的背影,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主子?主子?”子佩连叫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啊?怎么了?”
“奴婢先恭喜主子了,竟然被大王送回来了。”她打趣道,“大王肯定喜欢主子的礼物。”
我完全看不出来他的喜好。总觉得他的表情像是不喜欢,但是又不好明说。
子衿和小木子听到了也跑了出来。
“估计可能不喜欢吧。”想到他毫无表情的脸叹息道,“哦,我还买了好些颜色明艳的毛线,不如我给你们织几条。”
“奴婢不敢。”子佩低下头。
“这有啥?倒是你们不要嫌弃才好。”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那我先谢过姐姐了。”子佩倒是很活泼,傻笑着。
“奴婢谢谢主子好意。”她跪着向我谢恩。
我示意她起身:“没事儿。”
过了几周,我把她们的围巾也织了出来,依旧不太好看,但她们还是很开心。
子佩看到她的围巾突然问道,“欸?主子,你的生辰是何时?”
“十月廿二。”我记得前几年爹娘和兄长就是在那一天为我庆生,转眼间,也要及笄了。
“那岂不是去年主子没过?”她帮我倒了热水,思考道。
我突然想到我去年好像也把我生日忘了。
“我好像给忘了。”我微微笑了笑,抬起头,看向那轮明月。
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入宫一年了,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兄长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现代的我又是个什么情况。
转眼到了今年十月廿二,这一年偶尔也会去看望那几位姐姐。
那几位姐姐我当真是喜欢那位燕姐姐,与我很聊得来,主要是她有好多八卦和我分享,看起来也不像会害人的样子。
芈夫人总是话外有话,让我十分费解,魏夫人说话阴阳怪气的。这芈夫人倒是对魏夫人极好,每次只要有芈夫人在,魏夫人的双眼总是难得温柔地看着她。
我拜访韩姐姐十次总会被拒九次,不过每次见到她之时,她总缠着我写诗。我虽说不会写诗,但后代的诗词我背得可多了,反正只是口上谈论,应当是不会流传到后代的。
自从阿政遇到了李斯之后,在后宫中是越发难见到他了。经常打听到他召见李斯商讨政事,这俩倒像热恋中的情侣,巴不得天天都见到对方。
一大早子衿就跑过来,抱住我:“姐姐生辰快乐!”
现在的子衿,在我面前真的就像我的亲妹妹一般。
“主子,生辰快乐!”子佩显然比子衿成熟得多,“子衿你也是的,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那么脏。”
子衿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嘟着嘴道:“哪里嘛,子佩姐就是喜欢胡说。”
“哈哈哈,就算子衿在泥潭滚了一圈,我也不嫌弃。”我打趣道,随即换好衣服,洗完漱,准备开始这新的一天。
刚吃完早饭,门外就传来一声“大王驾到!”
我们仨在宫里面面相觑。
他怎么来了,最近都没怎么碰到过他,这时机倒是会选。
简单行礼后,他缓缓开口:“寡人听闻今日是你的生辰。”
我略微有些诧异,他竟然知道我的生辰,莫非是要了后宫每个人的去算八字?
“今日洛儿及笄,寡人特意命人做了一把。”他唤人过来,那人捧了个精致的匣子,他打开匣子,取出了一把笄,大体是用金做的,部分是用银做的。
这笄?!跟我在我在现代被强卖的那支样式一模一样,但是材质却不同,现代的那个是骨笄。
我正想着其中的关联,他靠了过来,为我轻轻地戴上了那簪子,淡淡的梅香溢满了我的鼻。
子佩端着镜子走到我身侧,我顺着看了过去。
这簪子真好看。
“臣妾谢王上。臣妾很喜欢。”我腼腆地笑了笑。
突然想到我送他的礼物顿时觉得有点羞愧。不过也是没有办法,我毕竟没有那么有钱。
“你们退下吧。”他自顾自地跪坐在席上,“寡人今日有空,来陪陪你。”
虽然是这样说的,但是脸上难掩愁容。他拿出一卷竹简看起来。
我坐在了他旁边,思考着史书上的今年,他现在估计在烦恼吕不韦和嫪毐之事吧。
在他及冠之前,政权都没有掌握在他手里,而是基本上被吕不韦把控。
这吕不韦,起初是个商人,后来想转去从政,于是分析了形势,发现质子嬴异人,也就是后来的子楚,嬴政的亲爹,“奇货可居”,于是就把钱全砸在他身上,不过他确实有一番头脑,最后子楚真的就当上了王,他也当上了丞相,现在又被嬴政拜为“仲父”。
这嫪毐,不必多说,是吕不韦献给赵太后的。子楚去世,赵太后不甘守寡,与吕不韦经常私通,但是随着嬴政长大,吕不韦害怕被发现,于是献嫪毐于太后,是为宦官之首。
两个人在政局里可谓是水火不容,两派基本上势均力敌。
“王上,臣妾给你讲个故事可好?”他放下竹简,看着我,点头示意我讲。
“臣妾听闻在易水旁,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
我顿了顿,又说道:“王上可曾听闻?”
这是我初中时期学过的鹬蚌相争,没想到当时背的课文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貌似听闻,似是一则民间故事。但却记不太清。”
记不清也正常,毕竟这是燕国那边的民间寓言。
“那王上觉得是哪方活了下来?”我继续问道。
“依寡人之见,两者皆不能活。”他沉思了一下,眼神中起了杀意。
我知道,他是想到了那两个人。
“旁有一渔翁,自蚌出曝之时便观之,待两者不肯相舍,便得而擒之。”我略微改了一下故事,让它听起来更像如今的朝局。
他不愧是天生的帝王,估计一下就懂了,他冷冷地笑了几下。
“洛儿博学多识,与其他人甚是不同。故事是好,但莫要喻人才是。”他对我微微一笑,仿佛在提醒我,在警告我。
“臣妾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将平日听来的有趣事儿讲给王上听。哪儿懂什么借事喻人呢?”我装傻地朝着他笑,立马转移话题,“王上中午可有想吃的?臣妾可以下厨。”
“今日你生辰,寡人已经命御膳房做了几道菜。”他望向我手中的竹简,“洛儿在看什么?”
“臣妾近日在读《诗》。”我读它的原因只是因为先秦的书不多,大多都是晦涩难懂。
“你可当真喜欢这本啊。”他一脸鄙夷道,“寡人不喜欢。”
“哦?臣妾不过只喜欢那几首。比如‘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又比如,‘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当然,臣妾最喜欢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何尝不知道他不喜欢,但我觉得他一定只是厌恶那几篇类似《硕鼠》抨击统治者的诗,否则也不会给他的长子取名扶苏了。
他听罢又冷冷地笑了一下,起身让他们把午饭端上来。
随即午膳被端了上来,不得不说先秦的吃食真的很朴素,完全不像剧中那般奢靡繁多。
不过这次午膳尤其合我胃口,清淡又不失鲜美,感觉比我自己做得好吃。
用完餐后,我开始练习书法,他看见我的字后,认真地说道:“洛儿的确该练字了。”
我的手凝滞在空中,我知道我的字丑,可是你不应该先夸夸我吗,起码有几个字写得还是不错。
我的嘴角有点抽搐,假笑道:“臣妾自然不如王上的字,若是能请教一二,便是臣妾的荣幸了。”
他听完之后轻点头,绕到了我后面,左手扶着我按住竹简的手,右手握着我提笔的手,一笔一划地慢慢领着我写,我转头仰望着他,这一次距离仿佛更近了。他的眼眸映着一个个浑劲有力的字。
他仿佛发现我在看着自己,有些许不悦:“看寡人作甚,看字。”
我立马点点头,这番话不仅让我想到了我的那些老师,看我干什么看黑板的感觉浮现眼前,下意识地低头,诺道:“是。”
他抄录的是《诗》中的《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的字很大气,就像他一般有着王者风范。写起这样一首情诗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哇!都说字如其人,果真如此。王上的字是臣妾见过最好看的!”我盯着他的字出奇。
他仿佛一个被夸奖的小孩子露出了一秒自豪的表情,立马又收住了。
阿政的字都那么好看,很难想象李斯和赵高的书法是多么造诣高深。赵高就算了,别让我见到他,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先下手为强。
美好的下午就这样溜走了,原本想留他吃晚饭,可是他貌似有要事。
“臣妾送王上回宫。”看他点了头,我便拉起了他的手。他依旧走得很快,我只得加快我的脚步。
“臣妾今天过得很开心……”我止住了,我原想说王上若能日日陪臣妾就好了,可我知道这不可能,只好改口道,“多谢王上。”
他看着我,只言:“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原来,只是回礼而已。不过这样的回礼我很喜欢,比世界上任何金银珠宝还要珍贵。
“就送到此处吧。”他停了下来,我点点头,有些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
“臣妾恭送王上。”我又再次目送他走入殿内直至消失。然后转身离去。
在现代,十五貌似要准备中考了吧,估计那会儿我正在体训呢。
我竟有些开始享受这古代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