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五年。
和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感觉他常常往胡雪霏那里去。
那日，我恰好碰到他，便陪他在宫里散步，多亏了肉体敏锐的听觉，我似乎捕捉到了风被刺破的声音。
我立刻环顾四周，发现了其方向，立马转身意欲将阿政往左推，可时机稍晚，没躲过，箭射中了我的右后肩。
射中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同野兽在我身体内肆虐，虽然只有一箭但也痛得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啪地一声跪了下去，大喘着气，我能感受到滚烫的血汩汩地流出。
不是，那么早就有人来刺杀秦王吗？
“洛儿！”
他立马下令：“即刻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生擒者，赏千金，其余一律赏百金。”
随即又把女医召了进来，他抱起了我，神情甚是焦急。
我已经深深地被疼痛扼制，说不出话，现在我真的满心佩服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我只是被一箭射中就痛得死去活来，更何况他们久经沙场，甚至近现代还有枪炮，那疼痛简直不可想象。
“会有点痛，洛夫人忍一忍。”女医说罢就拔掉了我肩上的箭矢，我先前还能忍住不叫出声，可这么一下我实在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感觉整个魂魄都被抽了出去，完全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第二日早晨，我略微动了下右臂，比想象中的好一些。
“主子，刺客好像抓到了。”小木子跑过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小木子快说，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刺杀秦王。”子衿在旁边瞪亮他的大眼睛。
“是……是五公子高。”他装作是在说一项很机密的事情。
“啥？”我们仨异口同声道。
“公子高在猎鹰，射术不精，射偏了。”我们仨交换了眼神，哈哈大笑起来。
“大王可有啥惩罚？”子衿若是在现代，一定是吃瓜一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这小木子若是在现代，肯定是一线情报员。
不一会儿，扶苏领着一个少年走进我宫中。
扶苏简单问候过后就离开了，剩那个少年瑟瑟发抖。
“儿......儿臣拜见洛娘娘。儿臣今日特地来道歉赎罪的。”他眼角上还有泪痕，显然是刚刚被骂哭过吧。
“来，高儿过来，洛娘娘不怪你，没关系，熟能生巧，以后你的射术一定会颇为精湛的。”他有些抽泣地走了过来。
我伸出左手抱住了他，他的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又开始哭了起来。
“乖，是不是你父王训你了？”我对他的所有除了胡亥以外的孩子都抱有特殊的怜悯，毕竟被杀得一个不剩。
他小声地嗯了一声。
“走咱们去找你父王，受伤的人是我，我都没发话呢，他怎么能训斥我们的高儿呢。”他破涕为笑。
他长得颇为清秀，应该更像他母妃一些。
“怎么？洛儿觉得这件事寡人做错了？”他怎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过来。
高听闻吓得立马从我身上下来，跪在那里。
“你还受着伤，不必行礼了。”他走了过来，坐在我身侧，一脸严肃地盯着高。
“是，臣妾谢王上。”我有些担心地看着高，他显然被吓着不轻，头都不敢抬。
“王上都吓着高儿了，来，过来，洛娘娘抱。”他正欲动，一看到自己的父王继续瞪着他，他又低下了头。
“洛儿，莫惯着。该罚就罚。寡人看你知悔改，就只打二十板子。”没想到他对自己孩子那么狠。
“王上，这罚得是不是有些过重了？”这和我当年挨的一样，我感觉我挨了几板就受不了了，他又如何受得了。
“过重？寡人还觉得罚轻了。”看他严肃的表情，我觉得好像是真话。
我动了动右臂，故作轻松道：“王上，你看其实伤得不重。”
然后我没料想幅度过大，一丝疼痛猛烈地撞了过来，甚至来不及管理表情。
“洛儿，你没事吧。”他原先想碰我肩膀，可是又停下了，“快传女医！”
“没，没事。只不过太久没动了。”我回了一个微笑。
我是不是一不小心帮倒忙了，等一下不会罚得更重吧。
他转头继续瞪着高，虽然神情并无太大变化，但我能确切感受到愤怒的火焰。
他才八岁，这一顿打下来不得休养很久。
“若是王上执意惩罚高儿，那臣妾就代其受罚。”我跪在高的旁边，低头请示。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要以为寡人不敢罚你！！”
他的语气貌似自带气场，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臣妾不过是带着旧伤，受新伤罢了。高儿还小，这板子如何受得？”其实我在赌，我赌他不会罚我。
以进为退，这一招还是很不错的。
阿政，你对他好点吧，这位可是未来为你陪葬的可怜孩子。
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软了心：“高，你先退下吧，回去闭门思过七日。”
他颤栗地回答了是就离开了，走之前还朝着我的方向磕了头，有些颤抖地道谢。
“你起来吧。”他显然还是心软了，我就知道，“你怎么对高也这样好？”
“王上这是何意？”我有些不解。
他解释道：“高并不是你所生，况且你与他母亲也不认识。”
我眨了眨眼，阿政，我总不能告诉你，你的后代不是自尽就是被杀害。
我用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回答道：“因为，他是王上的孩子。”
他明显被我的回答惊讶到了，毕竟在后宫大部分女人都不喜欢甚至讨厌其他女人的孩子。但是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悲惨结局，让我如何不怜惜他们呢。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都有个美好的童年，起码走的时候能回忆起一段快乐的时光。
“你既对高如此好，便过继给你吧。”
他的生母是魏美人的媵妾，生下高不久后就死了。高被过继给魏美人，但基本上魏美人都没抚养过他，全权交给了他的乳娘。
“那臣妾先谢过王上了。”他以后不会把所有孩子都扔给我带吧。
话毕，女医匆匆进来，为我查看了伤口，回复道：“禀报大王，娘娘所受箭伤轻，如今已好很多了。”
这还轻？我都那么痛，更何况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军呢。我不禁想到了沙场上的父亲，以及未来即将上战场的兄长。
翌日，高就搬了过来，在扶苏隔壁，闭门思过，貌似还罚抄了许多。
我特地给他亲手煮了很多好吃的，毕竟他现在还在长身体，得好好吃饭才行。
一周后，他终于可以出来了，先是去他父王那里请罪，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高儿，乖，不哭。你是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他眨巴眨巴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点了点头，“谢谢洛娘娘，洛娘娘全天下第一好。”
这孩子说话怪讨人喜欢的。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去学习了。
当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望着窗外，难得一个雨夜。
嘭地一声我的门被打开了，我被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发现是高。
“洛娘娘，今......今晚儿臣可以和洛娘娘睡吗，儿......儿臣害怕。”刚说完又一个惊雷，他浑身一激灵，跑过来抱住了我。
我将他抱上床，点头说：“好啊，高儿你都八岁了，怎么还怕打雷呢？嫚儿都不怕。”
“二妹妹连父王都不怕，怎么可能怕打雷！”他紧紧抱住我，缩在一起，浑身发抖。
我给他盖好被子，熄了灯，睡在了他身侧。
我拍着他的后背，唱着摇篮曲。他闭上眼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儿臣唱歌，不过听着有些想睡觉。”
“这歌就是摇篮曲，专门哄孩子睡觉唱的。”我笑了笑，他点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大，逐渐沉稳，想来应是睡着了。
翌日中午，扶苏和阴嫚气鼓鼓地跑了过来。
“母妃！！嫚儿也要和母妃睡！还要听那个什么，摇......摇篮曲！”她叉着腰，嘟着嘴。
“母妃，五弟也八岁了怎么能和母妃睡呢。”扶苏说话的神情竟有几分像他父王，眼睛看向一边，看不出喜怒，但是语气显然有些闹别扭。
“昨夜打雷，高儿他害怕，母妃才让他过来的。”这孩子不会去和他们炫耀去了吧。
阴嫚又嚷嚷了几句，我也只好安慰了几句。然后高一副愧疚的模样走了进来。
“对不起洛娘娘，儿臣不该和他们说的，都是儿臣的错。”他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这小子太可爱了。
我把他抱了过来，安慰道：“没事儿，高儿没有错，怎么又哭了，答应洛娘娘，以后不准哭了哦。”
“好。”他强忍住眼泪，“那如果儿臣以后还是没忍住，是不是洛娘娘就不喜欢儿臣了。”
“怎么会呢？洛娘娘会一直喜欢高儿的，不过我更喜欢不哭的高儿。”我捏了捏他的脸，像团子一样，之前扶苏的脸也是这样可爱，可惜现在已经是玉树临风的少年了。
我感觉到另外两个孩子恶狠狠地盯着高。
“母妃！！你偏心！”阴嫚说完话就把高往外面扯。
“二妹，疼。”我立马把这俩分开，吹了吹高被扯的印子。
“嫚儿，给高儿道歉。”这俩孩子差不多大，正是打架的年纪。
“嫚儿才不呢！哼。”阴嫚这孩子就是被我和他父王从小惯到大的，性子娇纵得不行。
“没事，洛娘娘，这不怪二妹。儿臣是哥哥，理应让着才是。”高委屈地说道。
我叹了一口气，把阴嫚抱在我腿上，无奈地说：“嫚儿，这下好了吧，母妃不偏心了吧。”
我又捏了捏她的脸。
此时在旁边的扶苏突然开口道：“母妃，你还没抱儿臣呢。”
我转头看向他，笑了笑：“你们俩都抱过了，是不是该让你们大哥了。”
阴嫚跳了下去，打着算盘笑着说：“那嫚儿就先带着五哥告退了。”
看着她的笑容，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高听后瞬间耷拉个脑袋跟着她走了。
扶苏这小子还有点重，我的腿有些发麻，便问：“苏儿最近吃得如何？”
“回母妃，吃得很好。”他坐在我腿上，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作为王上的长子，很多人都寄予厚望。可母妃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过每一天。”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环住了我的脖子，把头埋进我肩膀里，委屈地说：“儿臣觉得父王很厉害，可是儿臣好像怎么样都做不到像父王那样。儿臣......儿臣真的好没用。”
我听后有些震惊了，他那么敬佩他的父王吗？原来之后的他屡次上谏，不是因为想要驳斥，而是希望他的父王做得更好。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温柔地说：“苏儿，既然做不到那就不做了，你就做你自己，做唯一的扶苏。你父王有你父王的好，你有你的好，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知道吗，母妃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了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母妃都会为你骄傲。”
因为你，我第一次体验分娩的痛苦，也第一次体验做母亲的快乐。当你第一次开口喊我的时候，我心花怒放，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你这里得以延续。
他沉默了良久，这才抬起头来。
“母妃，儿臣明白了。”他放下了手，站了起来，“那儿臣先告退了。”
我点点头。
快到晚上的时候突然一道惊雷，而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倒是没响雷了。
过些时候，阿政竟然来了，行礼问安之后，他先开了口。
“近日电闪雷鸣，洛儿，你会不会害怕？”他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移向了一侧。
我怎么会害怕打雷呢，不过是正常天气现象罢了。但是他都这样问呢，免不得让我逗逗他。
“王上想听真话吗？”我眨眨眼。
他思考了几秒点了点头，我便回答道：“臣妾不怕打雷，春雷响，万物生，这不挺好的吗？”
他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然后又说道：“那寡人不想听真话。”
我偷偷地笑了笑：“臣妾可害怕了，王上留下来陪陪臣妾吧。”
我佯装害怕姿态躲进他怀里。难得地听见了他笑了一声，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好。
我轻轻地灭了几支蜡烛。
烛火摇曳着，一番巫山云雨后，外头雨声更大了，猛地又是一道惊雷。
我们正欲睡觉，门被突然推开。
“母妃！嫚儿害怕！”
“母妃，儿......儿臣也害怕。”
“洛娘娘，儿臣也怕。”
这三个选的时间真好。他们仨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门口，我起身，点了几支蜡烛，挥手让他们都过来。
他们仨开心地跑了过来，一看到我床上还躺了个人，立马行了礼，竟开始犹豫是不是要回自己那里睡觉了。
他见状也起了身，我把他们仨抱上了床，呼了一口气：“咱们横着睡。”
阴嫚是胆子最大的，为数不多不怕他们父王的。
“嫚儿要挨着母妃！”
“儿......儿臣也要。”另外俩小声地说道。
“你们都挨着你们母妃睡，那寡人睡哪儿！”他这语气像争宠的小孩子。
“父王可以睡母妃左边，我们睡母妃右边。”阴嫚已经躺了下来，另外俩见状灰溜溜地跟了过去，躺在了阴嫚旁边。
我只能感慨这床还好很大，否则一定睡不下，说不定阴嫚还会把他父王赶回去。
“母妃，嫚儿也要听摇篮曲！嫚儿已经闭好眼睛了。”她闭上眼睛，乖乖地盖好了被子。
扶苏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我跪坐到他们俩中间，左手拍着扶苏的背，右手拍着阴嫚的背，又看着高说：“高儿昨夜来过了，今儿就委屈高儿睡外侧了。”
他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了眼睛。
我唱起了摇篮曲，这是舒伯特所作之曲，小学的时候学过，没想到还真有效果。虽然唱得有些跑调，但是整体听起来还将就。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同昨晚一样，伴随着他们酣睡声渐大，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貌似都睡得很香。
我抬头看了眼阿政，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孩子们，眼神里都是慈爱，像是寻常的父亲一般。
我蹑手蹑脚地移到旁边，轻言道：“王上他们睡了，我们也睡吧。”
留给我们俩的位置不多，但也不少，恰好能睡下，但是翻身或许会很困难。
“寡人也要听。”他侧身躺在那里，用手撑着下巴，一脸笑着看着我。
我严重怀疑他是在打趣我。罢了，看在你是我政哥哥的份上，给你唱。
“好，臣妾给王上唱。”我无奈地说道，我也学着拍小孩的样子，拍着他的背，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他没睡着，反而我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外面的惊雷一夜都未听到。甚至他又早起上朝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