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氤氲着潮湿的雾气,暖黄色壁灯将水痕斑驳的瓷砖映出粼粼波光。
花洒水流声完美掩盖了某些声响。
陆执半跪在浴缸边沿,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江祁湿漉漉的黑发,“水温刚好么?”
他刻意放轻的声线在氤氲水汽里晕开,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江祁整个人浸在乳白色泡沫中,苍白的肩胛骨嶙峋地支棱着,仿佛即将折断的蝶翼。
他低头盯着水面漂浮的茉莉花瓣,忽然有水珠接连坠入涟漪,在浮沫间砸出细小的漩涡。
“别动。”
陆执喉结动了动,抽过软巾轻轻裹住他发颤的指尖。
“洗完给你涂药。”
蒸腾的热气里,青年瘦削的脊背弓成脆弱的弧度,水珠顺着凹陷的腰线蜿蜒而下,在浴缸边缘凝成细碎的光点。
当温热的毛巾触到锁骨时,江祁突然蜷缩起来。
镜面逐渐蒙上白雾,却仍能看见江祁弓起的脊背轮廓——像受伤的兽类一般。
泡沫随着剧烈颤抖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泛着病态青白的皮肤。
“明明前一秒还活生生的,一口一个江哥。”
“我就不应该擅作主张让她独自解决……”
“我明明抓住了她的手腕,可那些血……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破碎的哽咽卡在喉间,他发狠地抓挠手臂,直到淡粉色的疤痕渗出殷红。
“哥哥,别这样。”
陆执一把攥住他手腕,却在触及那双蒙着水雾的桃花眼时卸了力道。
青年眼尾洇着薄红,濡湿的睫毛簌簌颤动,泪水混着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
指腹轻轻拭过发烫的眼睑,陆执将人拢进怀里。
浸透的衬衫紧贴着肌肤,分不清是谁的体温更灼人。
江祁的身体剧烈颤抖,潮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翅般的阴影,那些自指缝间漏下的温水忽然变得滚烫——原来是他无声坠落的泪。
“不是你的错。”
陆执的唇贴着江祁耳后新添的伤痕,“路雪本来就是要牺牲的。”
“何玥琳将自己的命和路雪的绑在了一起,我们都无能为力。”
“可是,我不止一次梦到,她最后喊的是我的名字……”
江祁沙哑的哽咽混着水声,像浸透月色的帛缎寸寸撕裂。
尾音消弭在突如其来的吻里。
陆执尝到血腥味,分不清是江祁咬破的唇角还是自己喉间的锈气。
青年在他怀里挣扎得像尾离水的鱼,直到被他缚住手腕按在瓷砖上。
陆执抵着他的额头喘息,“路雪和林挽初用命换你活着,不是让你在浴缸里溺死自己。”
江祁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花洒水流在瓷砖地面冲出淡红色的漩涡,混着未洗净的血迹与某些咸涩液体。
“嘘——”
陆执修长的手指抚过青年发紫的膝弯,在那些自虐般的淤青上落下薄荷药膏,“让我替你记得,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
就如次次轮回那样。
茉莉花的香气裹着咸涩的泪,在蒸腾的雾气里酿成微苦的蜜。
水声渐歇时,江祁终于卸了力栽进他怀里。
陆执抚过他手指未愈的咬痕——那是江祁夜夜梦魇时自己咬的。
他将人打横抱起。
怀中的躯体轻得像片枯叶,却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陆执不敢用力,生怕一碰就碎了这尊布满裂痕的琉璃像。
他将崩溃的青年轻轻地放在床上,为江祁涂好药膏。
须臾片刻,陆执将江祁圈进怀中,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命运残忍的豁口。
“哥哥,晚安。”
楠城大剧院汉白玉台阶前的升旗台下,总会上演诡异的一幕。
每当血色朝霞漫过广场,猩红旗面掠过晨风时,总有个穿殷红嫁衣的影子在梧桐树后若隐若现。
褪成暗红的绸缎嫁衣裹着单薄身躯,金线绣的并蒂莲早被岁月啃噬得支离破碎。
她抱着鎏金相框的姿势像在护着初生婴孩。
相片里穿中山装的青年眉目英挺,眼眸含笑,胸口别着的那枚勋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升旗仪式就要开始,请您往后退一些。”
执勤的保安第三次提醒。
少女像是被惊动的白鹭般退到梧桐树影里,却仍固执地面朝旗杆方向。
国歌响起时,她忽然踮起脚尖,褪色绣鞋上的珍珠坠子叮咚作响,仿佛在与猎猎红旗的声响应和。
当最后一抹晚霞坠入地平线,她便会幽灵般飘到旗杆底座旁。
所以,午夜巡逻的保安总能在监控里看见这样一幅诡谲的画面。
五星红旗投下的阴影宛如暗红绸缎,将蜷缩的身影裹成茧。
月光碎银般洒落时,能看清她鬓边那支银簪,簪头的海棠花苞永远停驻在将开未开的刹那。
她习惯性地将末端花瓣贴着脸颊轻蹭,仿佛还能触到母亲临行前簪发时颤抖的指尖。
“替阿娘,好好活着……”
记忆里破碎的尾音被夜风卷走,只剩五星红旗投下的巨大阴影,将她与相框温柔吞噬。
直到有天暮雨潇潇。
少女染着丹蔻的指尖反复描摹相框边缘,怀中相框被擦拭得锃亮。
玻璃裂痕恰好横亘在他含笑的眼睛上。
直到滚烫的泪珠砸在相框裂痕上发出“嗒”的轻响,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嫁衣红绸却晕开更深的污渍。
一道人影倏地截断月光,一张素白的纸巾闯入猩红视野。
少女抬眼时,撞进一双盛着担心的眸子。
背着吉他的女人半跪在雨里,黑色马丁靴碾着满地碎光。
清冽的声线破开雨幕,透明伞面斜斜倾来。
“你好,需要帮忙吗?”
少女愣神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擦擦吧,眼眶红的像个兔子。”
夜风卷起满地银杏叶,国旗在头顶猎猎作响。
那人指腹残留的温度正灼在她冰凉的腕间。
吉他箱在水泥地上叩出清响,女人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浸着松香的温暖气息笼罩上来。
“五星红旗每天升降三次,你就在梧桐树下站三回。”
“几乎从来没有缺席过,你不用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