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出一口气后,我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来道:“时移世易,如今天下大定,有志气的人怎么能不放下个人私怨,去弘扬大道为天下出一份力呢?”
老头还是斜着眼说:“人人都说当官光耀门楣护庇家人,到底是出一份力还是获一分利呢?”
我正色道:“富贵人之所欲无可厚非,但志士当以弘道为务,我志于此,此心天地可鉴。
老先生如此博学,不思为国为民,在这里守着自己的德才而不用,这才该是私心吧。”
他笑呵呵扶着胡须说:“《淮南子》有云:‘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住在树上自然会筑巢,生在水中自然会挖洞,禽兽会在巢穴垫草,百姓自有房屋土炕,陆行牛马水行船,漠有皮毛蚕有丝。万物都是按照自然之道来安生,各得其所哪里需要什么圣人的引导呢?
你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去出仕,想要按照自己的好恶而去改变,我反倒要劝劝你。
善于游泳的容易淹死,善于骑马的容易摔死,只顾着利用自己的长处,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来灾祸。所以喜欢多事的人往往就在事中,争夺利益本身就已经处于危险了。
《淮南子》又云:‘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
天下治乱都是自然之道,非人力可改,圣人着书也仅是留待后人,有谁能改变这天地自然的变化呢?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发生变化,时机不到只是枉费力气。
所以圣人治世也只是顺应自然,若是想着强行干扰,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在下不敢苟同,虽说道法自然,但人总归活着,活着就得完成志向。
孔子改不了礼崩乐坏的规律,但他要是顺应自然什么都不做,那现在哪里来的君子规范?秦国若是安于边远,又哪里来的大一统?若没有无数先贤奉献一生而着述不辍,先生您又哪里来的书看呢?
就近而言,昭烈帝虽无法统一国家,但因他而汉祚又延,每每思及追随刘备的那些人,便会让人再次相信忠孝仁义。再者,天下无时不死人,可只要想到田横五百士便又觉死亦有不同。
所以,只要做了,就会有影响,先生您怎么能说人力无能呢?”
“物极必反,你认为难得的也都在道之中,人无法摆脱自身限制而获得自由,但最起码得看到道之所在,希望你不要太用力罢了。”
“我明白,以前也有人劝过我,我自然在天地规律之中,即使再不起眼,我也打算践行自己的志向。
老先生所说的自由,我在父亲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话,可这是我父亲也没做到的事,我哪里能做得到呢。
倒是先生,您读书着述那么劳累,现在年纪大了,也该休息一下了,不是说思虑过多暗耗元神吗?精神不好身体也会差啊。”
他哈哈一笑说:“岂不知朝闻道夕死可矣?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我不怕死亡,只怕自己无法思考和感悟。”
“这么说来,您这不也是执着吗?”
“是啊,执着的不一样罢了,都不在阴阳之外,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解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实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着皇甫老头施了一礼说:“无非就是想从老先生您这里获得一点功劳罢了。”
他听完笑地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哈,够坦诚,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浪费这么多时间!”
“我……”
“算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正好刚完成一卷书,你拿去献给陛下吧。”
说完他转身去取书,我这才看到他走起路来竟然一瘸一拐……
我叫来左思,把那本《帝王世纪》交到了他手上,让他立刻去进献给陛下,而我则要跟老先生再谈论一日。
左思挠着头有些依依不舍,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趁机求陛下让你见令妹啊。”他这才恍然大悟高兴地启程了。
我相信这卷《帝王世纪》陛下一定会喜欢的,皇甫老先生收集了自三皇开始的帝王记载,很多是司马公《史记》里都没记载过的东西,左思肯定能见到他妹妹。
不过……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等左思走后,我一边帮皇甫老先生整理书籍,一边跟他谈论起来。
“皇甫先生,您说人死了有鬼吗?”
“人承天地阴阳而生,五情源于五脏,精神依靠形体,所以身死就失去了情感欲望的承载,精气也会随之消散。你告诉我,若是有鬼,又能如何存在呢?”
“这……”
“人死为正常之理,死后埋了就是,管他有没有鬼呢。若是生不通达,就是有鬼那也是个糊涂鬼,不要舍近而求远舍真而求妄了。”
“先生说的是,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只是我好像确实见过鬼神。”
“见过就见过吧,我治病救人也曾遇到过奇怪的事,可执着于自己无法知道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影响你做无谓的事了吗?”
“没有,不影响我要做的决定。要我说,皇甫先生您这样行医济世更有意义,我很羡慕您针灸的功夫。”
“呵呵,别急着羡慕,你知道我为什么对针灸这么痴迷吗?”
“像张仲景先生一样,也是见不得百姓受病苦吧。”
“唉,惭愧啊,我虽然也有心救治百姓,但还有其他原因啊。
我年轻时游荡无度,不修德进学,闯祸落下了病根,半身麻木以致右脚偏小,几十年间痛苦不堪。
幸好后来母亲骂醒了我,我才立志读书,当我读书多了,我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浅薄,而道又是多么高深玄妙。
当时我志得意满,以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学遍众家出人头地,就在我以为自己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道理的时候,一件事差点让我引刀自尽……
我自以为读了些医书就能治好自己,所以用书上的法子不断治疗自己,有时候也会有很好的效果,直到那次食用了寒食散。
我在错误的节气食用了寒食散,以致使我病情更加严重,浑身燥热难耐,皮肤灼热似针扎,天旋地转像是中了毒,那痛苦让我生不如死……
加上半懂不懂的玄妙道理,让我对生命产生了怀疑,让我陷入了虚无,所以痛苦来时我才差点自杀。”
“又是寒食散!唉,这方子就该被禁。”
“这哪里能怪方子呢,迷恋那种飘忽的感觉其本质还是源于自身的痛苦和挣扎,那时是我太过自大罢了,学了一些皮毛就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通了医得了道。
这种痛苦也让我渐渐明白,道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若是轻易得来,终归只是臆想。也明白了很多医书也多有错漏,所以我一点点用实际效果来验证,更加努力地注疏编纂,想要后世之人能少走一些弯路。
而这针灸之法,更是我经过自身验证得来,没有我这四肢肿胀酸痛,便没有我现在针灸的效验。
所以,你还羡慕吗?”
“我……皇甫先生忍人所不能忍,深研医学不惧艰难,读书着述坚持不辍,在病痛折磨下还能谦和淡雅,实在让后生佩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没有这痛苦又哪里来现在这般的风轻云淡呢。我也算有幸,能学道进德,拖着病躯活到现在,还能做一些喜欢的事。若是像以前那样,不识道义不读诸子,想想真是白来人世这一遭。”
“皇甫先生,您别嫌我烦……您要是能应诏为官,不是能更好地治病吗?家里也能有钱过上富贵日子,没必要非得在这里受苦啊。若是哪一天您死在了沟渠边,有谁会知道呢?您的德行不能流传于后世,岂不是遗憾吗?”
“你真以为做了官会让我身体更好吗?食人之禄怀人之忧,就是身体强健的人也不堪繁劳损伤,我身体有疾精神又用来读书着述,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做官呢?到时候吃的再好也吃不下,住的再好也睡不着了,反倒没有现在的逍遥快活,身体又怎么会因做官而好呢?
人所爱惜的是生命,得道的前提是先要有能感悟大道的身体,而疾病会损耗性命和身体。远离贫贱去追求欲望,不就是失去了感悟大道的机会而让疾病侵扰自身吗?
古人说贫者士之常,贱者道之实,处常得实,一世不忧,因贪求富贵而扰乱精神损耗形体不是很蠢吗?
我死在沟渠边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至道不损,至德不益,道本身就在那里,不损不益,只要我自己悠游快乐,哪里会有什么损益呢?
如果我能达到不在乎损益,精神自由于形体之外,那么我的道也就全了。”
我挠了挠头道:“皇甫先生,您不是说得道的前提是有能感悟大道的形体吗?可为什么又说精神自由于形体之外才是您的道呢?”
皇甫老先生呵呵一笑说:“古之圣贤皆重视道德本性,以求大道为务,可是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天天经受疾病的煎熬啊。
我也想闻道求道,可我一直在受折磨,无法忽略病痛的身体,所以我才说感悟大道先要有一个完整强大的身体啊,这也是我精研医学的原因。
若是有一天我能不受身体痛苦的影响,精神自由与天地相往来,那身体寿命本身也不再重要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唉,只有身体强健的人才会时刻忽略最重要的形体,等病痛到来的那一刻才会后悔,既没得道又没有了好的身体,失去了感悟大道的机会。
其实何止是形体和精神,天下万事万物都是阴阳互奕,互生却又互克,只有达到平衡,才能舒畅而愉悦。阴阳流转不滞互相弥补就是大同,任由阴阳生克而不生怨恨,就是至通之理。
一张一弛,一明一昧,一沉一浮,都自有其道理,能包容而流畅,离道也就不远了。
你想做的事,其实本身就是对抗,是阴阳对立,如果你能放开这个世界,那么你当下就能安稳。”
我向皇甫先生施了一礼道:“多谢老先生提点,您的道是道家之道,我的道是儒家之道。儒家之道,或许一直会处于阴阳对立之中,但儒家之道当仁不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死而无悔。”
我说完后,老先生眼里露出了赞赏的神色,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道虽不同,但有种互相欣赏的感觉,这或许就是道家和儒家相通的地方吧。
老先生要的书都是医书,他想写一部医书吧,看着堆满了房间的书卷,我有预感,若能写完必将流传于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