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经略使邹涛,他一辈子有两个重大失误,一是低估了李景达的战斗目标,二是高估了李景达的道德底线。
战斗目标,长兴根本就算不上一个目标,它仅仅是“灭掉吴越”这场战争的垫脚石,一个阻挡在南唐联军面前的阻碍——
由宜兴进入吴越版图的军队,一共四支,分别是清淮军(指挥使郑彦华)、宁国军(指挥使齐象)、婺源勇(歙州防御使苏淮)、卫圣军(指挥使李景达)。
先锋是柴克贞,前军是郑彦华,中军是李景达,后军是苏淮、齐象。
换句话说,李璟的“皇太弟”、李煜的皇叔李景达,才是这一路的总指挥,而邹涛面对的,是一个手段与心性都无比狠辣的对手。
正史之中,对于李景达的记载不是很多,主要是“小事两件,大事儿两件”,其中,一件小事就是李景达救过李璟的命,翌日,李璟浪催的去坐船玩儿,不知怎么了,就掉坑里了,只会狗刨儿的李景达,拼了命的将李璟救出来。另一件小事,就是关于李景达性格的描述,因为冯延巳疑似“断袖之癖”的举动,李景达差点把他砍死。
两件大事,一件是六合之战,跟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俩打,一件是紫金山之战,跟周世宗郭荣打,两场仗都败了。
结合“史书是由胜利者编写”的观点,很难不认为,正史中对李景达存在抹黑现象。
不过,史料上也留下了蛛丝马迹,足以判断李景达在军事方面的秉性,简单的四个字——知兵好武!
而且,李景达在行事作风上,也不像李璟那样“强调仁义”,爱讲风度,他做人做事的底线很低,譬如,在收复扬州的时候,李景达一过长江就把李璟的部署抛之脑后,直接启用了劣迹斑斑的陆孟俊,对,就是那个杀人劫财的陆孟俊,然后一举击溃韩令坤、收复泰州。
道德底线——啥叫道德?啥叫底线?
邹涛如果提前知道,前来攻打长兴的总指挥,就是李景达,或许,他会改变一下策略……只不过,太晚了。
腊月初八,卯时一刻。
几乎就在“浒口关伏击战”打响的同时,三万大军全部越过了麒麟山,与此同时,太湖上的“佯攻部队”也偃旗息鼓,天地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在清理完长兴西关外围的吴越驻军之后,李景达并没有下令立即进攻。
他在等,等征调的商船,在香山浦靠岸,上面运载着攻城器械。
一艘,两艘,三艘……“佯攻部队”充当了引路人,士兵们汗流浃背,推着巨大的冲车、轒辒、云梯等,远远看去,竟然有一种《指环王》的既视感。
整整两个小时,到了卯时三刻,器械才全部上岸,一同上岸的,还有“佯攻部队”船上的大唐国旗。
紧接着,如同蚁群一样的南唐联军,开始重新装备自己。
西关城楼之上,邹涛遥望群山之下,到处的晃动的身影,几万人马的喘息声,被太湖上的风送到耳边,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
三军调整之后,一众武将在土坡之上,开了个简短的战前会议。
“柴将军,长兴城的情况如何?”
“主帅,守将邹涛拆桥放水、紧闭城门,城中青壮年已经动员到位,种种迹象,打算顽抗到底。”
“湖州方向可有动静?”
“邹涛遣人求援,暂无动静。”
“斥候派出去了吗?”
“主帅,安吉、乌程两地已经派去斥候。”
至于德清、崇德两县,没有必要,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问完了,李景达似乎很认真,然后,他说了一句:“可以了,攻城吧,午时之前,踏平长兴!”
郑彦华、齐象、苏淮、柴克贞及一众副将,都是战场上死过几回了,对这个命令一头雾水,啥玩意儿就攻城?问了半天,你不做战斗部署啊!
这个问题,如果真要李景达回答,那么,答案应该和李云龙一样——
老子手下三万多人,长兴城中全部加起来才一万,这种富裕仗,还做个屁的战斗部署!给老子打!
“诸位,莫忘了,陈冠侯答应陛下,要十天拿下杭州。我等若是在小小的长兴磨蹭一天,还有何颜面?”
祸水东引!
李景达的话,确实让一众武将有了危机感,他们不是一般人,纵观整个南唐的军事系统,除了苏淮之外,其他都是第一梯队的!
“打!”
李景达纠正一下:“是平推,是摧毁,是碾碎!只此一仗,要让常州援军不敢再向前一步!”
李景达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话语,却如绝对零度一样冰冷。
“郑将军,传达命令吧!”
郑彦华转身:“清淮军在前,攻击西关城门!婺源勇、歙州军负责左右两翼,只攻西门,其余不论!”
作战命令,从将军一级传下来,依次向指挥使、队正、旅帅、校尉传达,落实到每一个士兵身上。
紧接着,擂鼓三通!
冬日巳时,天还有点灰暗,太湖飘来的雾气,山峦腾起的烟气,让视线变得模糊不少。
邹涛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耳朵还算清晰,听到擂鼓之后,立即下令全城做好战斗准备。
然而,转瞬之间,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整齐有力、铿锵踩地的声音!
“咚!咚!咚!”
这脚步,仿佛踩在了邹涛的心脏上,这位老将凭着自己的直觉,认识到,可能判断失误了。
唐军规模,绝对不止一万人!
短短一瞬,东方的天空,浓云露出一条缝隙,金色的阳光洒下来,让邹涛短暂地看到了对面的情境——
无数红色旗帜招展飘扬,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旗帜之上,金色的“唐”字格外耀眼!
如火如荼!
瞬间,一切又暗淡下去,仿佛刚刚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
邹涛手脚忍不住哆嗦起来,他分明看到,几十架云梯高耸,前面,是成排的轒辒车,再前面,是飞快行进的填壕车、行天桥!
“风,风,大风!”
“唐,唐,大唐!”
“杀,杀,大杀!”
排山倒海的声浪,冲击而来,邹涛顾不得自己,紧张地左右环顾,发现守城的军士们,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少人身体筛糠,有的脚下一片水渍。
“哇——”
终于,有人忍受不住了,趴在城头上吐了出来!
邹涛顾不上苛责,他自己也快压抑地吐了,于是,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旋即举起手中宝剑——
“吴越儿郎,拿起手中兵器,与唐寇血战到底!”
“擂鼓!”
“咚!咚!咚!”
长兴城头,也响起了擂鼓声,可这声音,就像是罗斯·盖勒敲门。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唐军就要接近壕沟,邹涛用尽力气吼了一声:“放箭——!”
瞬间,长兴西关城墙之上,箭如雨下,唐军前进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
这个现象,明显给长兴驻军注入了一针“安慰剂”,好,唐军也就是看着唬人而已!
然而,静等箭雨停止之后,唐军队伍再次不疾不徐、向前推进,近了之后,众人才发现,前面一整排都是幔车、轒辒,上面扎满了箭矢,根本就没见人倒在地上!
唐军器械堆在一起,就是一座会移动的城堡。
就在长兴守军震惊之际,前线指挥的柴克贞表示,轮到我了。
“云梯向前!”
十几架云梯,被推到了壕沟边上,邹涛以为这些人要登城墙,立即要长枪手准备,然而,云梯上出现了一排排射手。
“女墙向前!”
用于防御的女墙车推出来几步,唐军开始不紧不慢地加起床弩,填装箭矢。
“壕桥向前!”
唐军协力将沉重的壕桥推过来,立即架在了城外壕沟之上,一个壕桥,就是一个通道,一共十架,别说人,马跑过去都没问题。
长兴守军,包括邹涛自己,也都愣住了。
见过攻城器械,没见过这么用的,唐国到底是造了多少?!
想当初,高怀德攻打亳州的时候,一共才用了两架云梯!
小小一个长兴,竟然准备十几架,李煜,你有病吧!
李煜确实有病,得了“火力不足恐惧症”。
打不下来吴越,李煜就得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了。
眼睁睁地看着唐军靠近、准备,邹涛终于醒悟过来,他身先士卒,抱起石头就往下面砸——
“都是死人吗?杀,杀退唐军,必有重赏!”
终于,众人也醒悟过来,弓箭、长矛、金汁、石头、檑木……拼命地往下招呼,桐油浇下来,瞬间点燃了一架壕桥!
柴克贞冷冷地看着,默默说道:“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