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衙。
李煜复盘了一遍又一遍,对当下的局势判断,是喜忧参半。
可喜的是,吴越本身的还手之力,已经很弱了,一点都不夸张地说,在唐军大规模集结的那一刻,吴越的灭亡就是注定的。
太小了。
历史上,吴越之所以能够坚持那么多时间,不在于自己的实力有多强,而是钱氏抱的大腿够粗!
就相当于乌克兰,抱着美国粑粑的大腿,还搂着欧洲诸国的脖子,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们仨强的可怕。、
现如今,堂堂大周,都需要吴越出兵拯救了,李煜不仅建立了“李李合作”关系,暗中,也达成了“李赵盟约”的既定事实。
忧虑的是,想要吃掉吴越这块肥肉的,或者说护住吴越“这碗食儿”的,也不止李煜一个人,赵匡胤也想要,李重进也想要,张永德也想要!
接下来的布局,就要突出“攻防兼备”了。
李从信、殷崇义分别动身,前往苏州、常熟,各自任务也有不同。
李从信以“大唐皇族”的身份,安抚苏州各界,确保太湖之畔的这座大城市,尽快稳定下来,也就相当于整个吴越东南偌大的地盘,能够保持稳定。
殷崇义承担的责任更重一些,除了安抚浙右偌大地盘之外,还要协助钟秉章,在张家港、虞山港、黄埔港、浏河港等地,建立沿江防线。
因为,李煜敏锐的感觉到,江北的局势,即将迎来巨大的变化。
原因很简单,吴越要“撤梯子”了。
随着建武节度使王子惟被俘,他带领的两千吴越回援军被歼灭,必然引起身在江北的吴越将领恐慌,沈承礼、潘审燔、鲍修让、胡琛、杜叔詹、刘德言、赵成泰、孙赞明等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渡江回归。
再不回来,家都没了!
由此,李煜也想到了三种结果——
第一种,长江北岸的战船被规模化破坏、烧毁,吴越军队硬要回来,会向后周借用战船。假如郭宗训愿意借,情况还好,只不过是损失一部分战斗力。
第二种,扬州政权不借船,吴越将领直接掀桌子,双方开打、抢船渡江,这个,一点都不难,扬州战船基本都停靠在扬州以东水域,如京杭运河、凤凰河、太平河、廖家沟等,金湖也保留一部分。结果,只能便宜了赵匡胤。
第三种,最坏的一种可能,吴越将领直接投降赵匡胤,反过头来,灭掉扬州,再借助赵匡胤的力量,对南唐展开攻势。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会对“灭吴越”的计划,产生负面影响。
总之,留给李煜的周旋时间,越来越紧张。
……
城破当日,苏州府衙。
这里的氛围,“紧张”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用“肃杀”更加合适。
牙将牙兵,个个都杀气腾腾,就连钱文奉已经换上了戎装。
多年的养尊处优,显得量身定做的战袍、盔甲、皮带等有些发紧,就连陪伴多年的长槊,握起来也有些沉重。
大殿之上,一片肃穆。
凡是够级别的苏州官员,全都到场了,文武两列,面色忧郁,眼神中未免带着一丝恐慌,谁能想到呢?坚固如铁、墙高壕深的苏州城,竟然被一夕之间攻破!
大殿之下,一片血色。
钱文杰奉命,将一众丢失阵地的、怀疑是奸细的、畏战后撤的、通敌嫌疑的人员,全都抓了起来,一声令下,全杀!
此举,钱文奉也是为了表明态度,钱氏王族,只有战死、没有投降!
但凡有人敢提“议和”两个字,立即退出去,砍了!
俺老钱家温柔太久了,大概,世人都忘了,先祖钱镠,纵横两浙,兴起于微末之间,在唐末乱世中崛起。
国土狭小,也是事实,但凭借钱氏王族骁勇善战,英明神武,也立下了百年之基业!
父子两代,经营苏州,虽多年未曾亲临战场,那又如何?我依然是“精于骑射,善能运槊”的钱文奉!
环视众人,钱文奉决定先喂一个定心丸——
“诸位臣工,不必惊慌!”
“唐寇侥幸破城,不过是用了些腌臜手段,上不得台面!”
“本相早已向杭州、秀州送信,不日,大军就到!”
“届时,里应外合,唐寇必败!”
标准的宽慰人心说辞,至于有多少人相信,不重要,反正一定要说。
只不过,钱文奉也知道,自己说的,也不是官员想听的,更不是老百姓想听的。
于是,他决定再打一针强心针——
“我吴越与大周乃兄弟之国,多年来,同仇敌忾、相互扶持。”
“多番大周攻伐唐国之战中,我吴越身影相随,早已结成血盟。”
“日前,我吴越大军四万,渡江支援大周,如今,战局已定!”
“沈承礼、胡琛、鲍修让等将领,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然能够杀到苏州城下!”
这才是想听的!众人一阵喧哗,言语中夹杂着喜悦情绪。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关键的时候,还得依靠吴越自己的军队,才靠谱!
在场的官员,大多知道胡琛是何许人也,他爹胡璟,他爷胡思进,那可是都是吴越历史上知名的悍将。
药吃完,针打毕,接下来就要动真格的了。
钱文奉一声虎啸:“韩德辉!”
“末将在!”
“子城兵力现有多少?”
“牙军两千,镇军两千,都兵一千,籍军七千五!”
此话一出,众多官员都哆嗦了一下,心里暗道,韩德辉,你放屁!
牙、镇、都三军不说了,籍军哪儿来的七千五?子城里面,一共就两万余人,难道,你的意思是全民皆兵?
没错,韩德辉就是这意思,准确点说,钱文奉就是这意思!
娘的,老子都被围了,什么是兵,什么是民?全城皆兵!
可问题在于,两万人中,有七八千都是官宦、权贵、豪强、世家的人,好吧,你说下人、家丁可以算进去,难道,自己家人也要算进去?
人嘛,多少都有点私心,虽说到了“考验你们的时候”,可一想到惨烈的结局,不少人心有余悸、冷汗直流。
钱文奉咬牙说道:“好,存亡危机之秋,凡有不听调令者、不积极应敌者、隐匿避战者,连坐治罪!”
这相当于直接判了子城所有人的死刑。
要么战死,要么被杀,自己选。
钱文奉一声龙吟:“邵可迁!”
“末将在!”
“唐军动静如何?”
“沿干将河设置防线,驱赶百姓,试图坚壁清野、集结大军,对子城构成包围之势。”
钱文奉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一把握住肋下宝剑——
下令:“城外一十三营,邵可迁、戴恽、韩德辉率三营,驻扎于北、东、南之外。”
又令:“钱文恽、钱文伟,各率三千籍军,驻守子城东、南城楼,严守城门!”
再令:“韩德辉负责城中军械、兵源,王元之负责粮草调度!”
后令:“各司衙门官员,一律严阵以待、上城督战!”
“得令!”
钱文奉紧了紧自己的战袍,说道:“子城北门,本相率剩余军队,亲自把守!”
一国郡王都要玩命了,这下,都得陪着。
最后,钱文奉拔剑怒吼:“人在城在,誓死不降!”
众官员齐声:“人在城在,誓死不降!”
外面的唐军,随时都可能杀过来,阵前的军事会议不能开的太久,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赶紧散了吧!
人撤了之后,钱文奉也撤了——命人把自己一身戎装道具给撤了——实在是勒的难受。
宽衣解带,短短一会儿功夫,里面竟然全都是汗。
挥挥手,让仆从下去,又挥挥手,让牙将也下去。
在场的,就剩下一个人,钱文伟。
钱文伟在史书之上,只有一笔的价值,虽未王族成员,也不过挂了个“散骑常侍”的闲职,不过,优点倒是有一个“处兄弟间和睦能尽礼。”
“近前来。”
钱文伟上前,恭敬地说:“相使,有何吩咐?”
钱文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眼角噙湿,须发凌乱,喊了一声“六弟。”
钱文伟嘴唇蠕动一下,还是喊了声:“相使。”
“我让你去守在南门,知道是何用意吗?”
“……还请相使明示。”
“你应该想得到。”
钱文伟当然想得到,子城南门,一里之外,就是葑门。
若城外运河打开通道,钱氏家眷就能快速出葑门、逃出苏州。
只是,刚刚钱文奉还信誓旦旦、一脸无畏,喊着要“与苏州共存亡”的口号,自己一说出口,就是拆台。
钱文奉说着,勉强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这几日,你与文宗、文炳多联络,该准备的,提前准备。”
“什么都不要,只要人!”
“吴江已失,运河走不了,进入陈湖水域之后,再做打算吧。”
钱文奉一直说,钱文伟一直听,心知肚明,不必言明。
气氛正沉闷之际,突然,一名牙将进来——
“相使,大佛爷来了。”
钱文奉、钱文伟一怔,什么大佛爷?
“谁?”
“……相使的兄长。”
钱文英很早就出家了,一心向佛,他在报恩寺的法名“恩济”,不是住持,也不是高僧,可没人敢小瞧,坊间以“大佛爷”相称,所谓“大”,不是身材高大、年龄大,而是人家“来头大”。
“快请!”
长兄如父,一个老二,一个老六,见了老大本能地恭敬起来。
不一会儿,钱文英一身僧袍、手持佛珠,来到了庄严肃穆的府衙正堂。
“大哥!”
“施主,快起来。”
“大哥,别端着了!你怎么来了?”
钱文奉一下子变得,不怎么稳重了,这是大哥啊,亲人啊。
钱文英长叹一声,将两位兄弟扶起来,说道:“兵临城下,生灵涂炭,你们二人可商量出应对之策?”
商量了,准备颠儿了。
“兄长,你安心在寺中,时候一到……自当出城。”
“阿弥陀佛!”钱文英打断,反问:“城中数万黎民,如何出得城去?”
数万黎民?哪顾得了!
钱文奉、钱文英脸上有些尴尬,这个大哥,当和尚久了,真就练出来一副菩萨心肠?
形势永远比人强!到了这个关口,满天神佛,还能下了天界,帮助苏州大败唐军?唉,异想天开。
谁料,接下来,钱文英一句话,还真的让人觉得异想天开——
“贫僧来此,是为了举荐一人,由他在,即可退敌!”
“谁?!”
“觉悟。”
“觉悟?!”
南唐济安寺遣送汴梁大相国寺祈福遇后周内乱仓皇逃窜到吴越苏州先挂单开元寺成就一代高僧之名后遇唐军破城被迫转移到文慧寺的主持、一代高僧——觉悟!
钱文奉差点没忍住问一句,大哥,你这秃脑袋是被驴踢了吗?没印儿啊!
“兄长,生死危机之际,不要开玩笑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好,这个觉悟,如何退敌?”
钱文英不语,自顾自坐了下来,闭目养神、手捻佛珠,说道:“佛力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