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崇佛,钱氏尤甚。
钱文奉信不信佛呢?大概是信的,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浓缩起来就是“涉猎广泛、爱好众多”,文学、诗歌、书画、古玩、骑射等,妥妥滴一身“艺术细菌”,倒是与李后主有一拼。
那么,佛法,大概也会成为钱文奉的一个爱好。
更直接的一个证据,就是苏州建立于五代十国时期的乾元寺,正是出自钱文奉之手。
同时,钱文奉还喜欢道教,给自己起了一个道号“知常子”。
宗教不等于迷信,但多少会影响人,形成“玄而又玄”的认知体系,冥冥之中,相信天地之间自有神力。
钱文英一言既出,钱文奉、钱文伟愣在了当场,“佛力退敌”的说法,还真是闻所未闻!
“兄长,火烧眉毛了,莫要玩笑话。”
“是啊,兄长,你静心守在乾元寺。”
钱文英微启双目,叹道:“尔等不信?好,我若说,唐军攻城之前,已然被觉悟推演出来,还有何话讲?”
“当真?”
“当真。”钱文英叹气,“只怪我一时未能参透玄机,耽误了消息,否则,苏州城安能被攻破?”
钱文奉虽然心急如焚,还没昏了头,他脑海中第一个形成的念头,就是“觉悟是奸细”。
不是奸细,怎么能知道唐军何时攻城?
可很快,他又觉得自己脑子被驴踢了。
哪有奸细主动透露己方军情的?除非,他的秃脑袋也被驴踢了!
【驴:工资结一下。】
钱文伟问道:“兄长,这位觉悟大师,本是金陵人士,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既如此,会不会,其中有蹊跷?”
钱文英说道:“阿弥陀佛!唐国灭佛,逃亡吴越的僧侣,成千上百,若有蹊跷,岂非个个蹊跷?”
一句话,把钱文伟给噎住了,他本就不善言辞。
钱文奉思忖一下,有点动摇:“兄长,你沉浸佛学多年,依你看,这觉悟大师的道行如何?”
钱文英说道:“觉悟云游北方,于大相国寺中结识真梵大师,得其亲传,道行如何,还用问吗?”
大相国寺,是周世宗郭荣在“灭佛运动”之后,钦定的禅宗正宗,至于真梵大师,跟随了然禅师多年,佛学界响当当的人物,天下僧侣、信众,何人不知?
“觉悟竟然是真梵大师的弟子!”
“觉悟渡江南回,恰赶上唐国驱赶僧众、毁灭寺庙、断绝佛性,他只能委身于苏州,期间——”钱文英缓了缓,低声说道:“唐国皇帝李煜,先是派遣官员前来要人,被拒绝之后,又暗中派遣杀手,意图杀害。”
【秦泰:???】
“竟有这种事!”
怪不得,觉悟有如此大的号召力。
钱文奉掌管苏州,他自然是知道觉悟的,只不过政务繁忙,又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反而没有结识。
包括展示唐军火器的那天,请了很多苏州城中有本事的人,觉悟也在其中,只是,钱文奉不认得罢了。
他早就听说过,觉悟在开元寺内开坛祈福、举办佛事,筹粮筹款,以救助淮南饥民。
这件事儿,钱文奉听说之后,还开了绿灯,原因倒不是给觉悟面子,只是,以吴越的名义赈济淮南,无论是对张永德,还是赵匡胤,亦或李重进,都是一种示好的姿态,三方谁都说不出什么,是一种政治投机的方式。
又后来,钱文奉知道觉悟被请到苏州,经过崔仁冀的引荐,得到了国王钱俶的亲自礼遇!
觉悟回到苏州之后,钱文奉就想要召见,却因为太湖决堤之事,耽误了。
如今,回头审视、细细思量,钱文奉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天下禅宗正宗弟子、亲历“汴梁之乱”安然脱身的高人、唐国李煜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人、精准预言江北局势的大师、受到国王钱俶李煜的高僧、精准预测“苏州城破”的大神!
“兄长,可否引荐!”
见钱文奉态度转变、心急如焚,钱文英唱诵佛号:“阿弥陀佛——”
“兄长!”
“莫急,莫急!我与觉悟大师谈过,他说,罗城攻破、实为人祸,子城保全、当属天数。”
“此话怎讲?”
“唐军破城,用了奇淫技巧的手段,这点,你是知道的。”
钱文奉点头,而且,提起来就生气,如果不是用人之际,他今天也会把王元之砍了!
这个蠢材,说什么,自己也能造出“火器”,结果,弄来一个铁疙瘩,点燃之后,就是冒了一阵烟。
“罪过,罪过!唐军火器之所以如此厉害,乃是用了妖术邪法,据说,此法传自吐蕃,需要母子血,掺和紫河车,方能有如此威力。”
钱文奉“恍然大悟”,急匆匆地踱了几步,说道:“怪不得,都是火药,唐军火器当中,颗粒状,发黑发紫,城中工匠所用火药,皆是灰白!”
大哥,那是因为硝酸钾、碳粉、硫磺的配比不一样,纯度也不一样,制作工艺更不一样!
“如此邪术,实在有伤天理,唐军一时得逞,也必然遭到反噬。”
钱文伟忍不住了,他对神佛之说,一向不怎么感冒,觉得两人就是胡扯。
“兄长,火药之术,自古有之,应是工匠技法不同……”
“文伟,火药之术,源自炼丹之术,乃是方士所创,你难道不知道吗?”
钱文伟又被噎住了。
有道理啊,方士所创,佛道同源,总归是一种“超自然力”之下形成的。
“兄长,退敌之策,究竟如何?”
“机缘未到,不可说。”
钱文奉要疯!
外面,几万大军围着,子城,也就是一个大学校区的空间!
等到唐军把投石车、床弩、云梯等器械,都运过来,开始工程的时候,啥机缘到了,都没用!
“我这就去见觉悟大师!”
“子城保全,当属天数!”
钱文英起身,说道:“文奉,当尽人力之处,仍要竭力而为,佛法退敌之策,为兄一力承担就是了。”
言外之意,到时候你配合就好了!
谈话之间,又有牙将跑来禀告——
“相使,唐军大举越过干将河!”
“再探再报!”
钱文奉焦急都走了几圈,转头,看向自己褪去的战甲,以及立在一边的长槊。
当尽人力之处,仍要竭力而为!
“来人,穿戴!”
……
子城之外,营帐林立。
城外的苏州军早已经动员起来,任谁都知道,子城再破,苏州就再无存身之地。
多年的舆论宣传,吴越之人,多将南唐之人视为野蛮。
一是为了出口恶气,毕竟,在杨行密与钱镠对战时期,两人就一个发明了“穿钱眼”,一个发明了“斫杨头”。
二是为了争取战争的正义性,换言之,杀戮劫掠南唐的人,是文明对野蛮的行为,让自己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城破,大军围城,面对“一群野蛮之人”,自然会联想到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恐惧指数直线升高!
马崇义、陈恺达率兵进攻,采取的是“小股骚扰”的模式,抽冷子打一下,打完就跑,刺激!
追?敢追吗?干将河对岸,早已经是大唐国旗林立了!
钱文奉来到北门城楼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三刻,一眼望去,眼前一条火线——
沿着干将河,到处都是篝火,黑夜当中,整齐的脚步声,嘈杂的马蹄声,冲天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
看来,这一夜,主动是不安静了。
同样陷入混乱与焦急的,还有栖身文慧寺的觉悟,他正盯着眼前一大堆东西发愣。
明天,自己就要登城了!
明天,就要佛法退兵了!
明天,我还能有明天了?
陛下哟,你可坑死我了!
第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