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坠,残阳的光缓缓将宫墙染上血红的色泽,有一种不祥又禁忌的隆重之美。
谢檀站在御极殿外的玉阶上,神情平静,心中的那股惶恐的,几乎击穿他的怒火却仍没有平息。
今年多干旱,中原入秋以来降水极少,鹿城的数千亩良田竟颗粒无收,还有刺桐港的厘金、粮漕、盐漕,各地的秋赋,户部亏空,哪样不让人烦心费神?
还有南诏的战事,说不准就要御驾亲征。
这么多政事不仅不能将他心中的烦闷和怒火转移,仿佛还化作丝丝缕缕的蛛丝将他紧紧束缚,他只想将其扯断、焚毁!
妒忌,不安,就像难以抑制的火焰,暴烈地撕咬着他的神经。
那时,他几乎竭尽全力才没有赐死谢云霁。
这世上除了宋旎欢,没有人给过他温情和肯定,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多么讲究道义和情感的人,这一路走来手下的亡魂太多,他并不介意多一个是自己的兄长。
但她不许。
她希望谢云霁活着。
为什么?
如果他真的杀了谢云霁呢?她会如何?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到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他不敢去赌。
他怕宋旎欢为此厌恶他、离开他。
他完全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而且,他不能对谢云霁这样下手。
因为一旦谢云霁死于他的圣旨下,人们就会联想到她身上去。
谢檀整个人烦躁到极点,眼中的戾气和不安愈发浓烈。
他不敢回到毓秀宫,怕自己掩藏不住愠怒又与她起争执,可却又迫切地想见到她,想确认她心中所想。
想知道她看到谢云霁为她所做的一切后有没有感动?
又是否动摇?
可是后悔和他在一起了?
想到她看谢云霁的目光,他心口就传来一阵强烈的悸痛,继而升起一种癫狂激进的可怖想法,几乎要压垮他的理智。
他之前怎么会想要她当皇后?
当了皇后,让她被所有人看到?
他想要的明明是让自己的身影笼罩她,让自己的呼吸环绕她,用自己将她所有的缝隙填满,侵入她的皮肤,侵占她的骨髓,让她只能看到他。
他的想象愈发阴暗疯狂,根本停不下来,似乎只有见到她,在她身边,才能缓解。
像是要失控。
*
宋旎欢草草用了些晚膳。
后宫实在是太安静了,因为人少。
其实也不是人少,宫婢、太监一大堆。
但就是很安静,尤其是她用过饭、漱过口,沐浴完毕后,下人们没了事做,就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宫殿就显得特别寂寥。
她走出去,院子里也很安静,海棠花就要谢了。
又一年的秋天啊。
她望向最高的那处宫殿,那里是谢檀所在的地方。她不知道他今日到底是不是政事繁忙,还是又躲起来不愿见她。
自从和谢檀重归于好以来,很少有争吵,他总是什么都听她的,就像今日她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杀谢云霁时,她明明感知到他压抑的愤怒和危险,他居然也同意了。
要知道,夜闯宫门,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处死谢云霁的理由。
她想到谢云霁,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她知道,谢云霁一直在修正之前的错误。
找神医来治疗澜止,不顾谢氏和士大夫清名,还给她她的身份。也不再逼迫她,不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甚至还娶了妻来封住那些谣言。
好像一切要重新开始。
可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又悲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他死,也不知道他做了这一切,她能否原谅他。
即使原谅了他,然后呢??
最重要的是,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他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难得的好官才不想让他死,还是因为过去的感情在心中的存在感并未减退?
想这些她与谢云霁的爱恨情仇的时候,宋旎欢并没有想到谢檀。
因为谢檀太重要了,只要她将谢檀放上去比较,天枰就会毫不犹豫地压倒性地倾斜。
“夫人,陛下过来了。”宫门口的小太监过来通传,这一天她的心神不宁大家都看在眼里,提醒道,“陛下冷着脸,不高兴呢。”
宋旎欢忽然有些恍惚,她身边伺候的人似乎都习惯了谢檀在她这的温柔和优待,忘记了皇帝在其他地方都是冷着一张脸,是一个阴沉莫测的君主。
他还没有用饭,宋旎欢招呼婢女端来了他平日里喜欢的菜色上来。
毓秀宫的桌子其实很大,但他们以往都是坐在一处吃饭,而现在谢檀坐在另一端,离她很远。
他的手很大,她与他牵手时,他能将她的手牢牢包裹住,此时握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冷白的手背上鼓起青色血管,还有几根凸起的筋脉游走、隐入在他绣着玄色龙纹的袖口。
有一种禁忌的美感。
宋旎欢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脸红了一下,暗骂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能去欣赏他的手?
连忙在他身边坐下,又将自己的鼓凳搬得离他近了一些,“怎么啦?”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说话。
但宋旎欢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便又低下头继续进食,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依然没有看她,淡淡道:“没事。”
她觉得他这样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可爱。
他明明气的不行,在她用眼神恳求他别杀谢云霁时,她都能听见他压抑又不均匀的呼吸。
他气了一天,现在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下吃饭。
宋旎欢又靠近了些,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她看了眼他进食的程度,“少吃点,生气又吃多了,胃容易不舒服。”
她已这样靠近或拥抱过他无数次,可他还是会身体一阵僵硬,“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她道。
宋旎欢看不见谢檀的表情,若是看到,她一定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