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汩汩的水流声,仿佛来自于幽暗的地心深处。
水流声由远及近,愈发振聋发聩。
幽暗的黑蓝中,宋旎欢骤然睁开了双眼。
如同溺水的人忽而跃出水面,五脏六腑都充斥着刺骨的寒气,吐出一口气后,是更加寒凉的气息。
这寒冷,却让人灵台一片清明。
宋旎欢扶着剧痛的额角,急促喘息着,待疼痛稍减退,眼睛适应了黑暗,过了好半天,她才缓缓起身,环顾四周,看见了模糊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挺拔,保持着抵御的姿态,穿着的青灰色大氅已与幽蓝色的冰川融为一体,正森森地冒着寒冷的白气。
她看过许多次他的背影。
这个背影,曾无畏地挡在她与异国使臣之间,也曾在许多个黄昏时从她的余光中黯然转身,还在宫变之时镇定机敏,扛起了纯臣的担当。
而现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坚定又强势地背过身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自然之威,为她换来了生的机会。
宋旎欢的脑海中骤然轰鸣,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在雪崩将近时,谢云玠把她从后面一把拽过,推进了这个洞穴中!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导致她当场昏了过去。
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仿佛涌进五脏六腑的寒冷都化作了利剑,刺痛着她的神魂。
这个少年啊,才刚及冠。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对她的承诺,定要护她周全。
在她未曾与他相识时,就听谢云霁说过族中的十一郎太过耿直,不懂变通,循规蹈矩。
可在昨夜,他却摒弃、背叛他自小遵循的礼法,被对她的爱欲冲昏了头脑,差点强要了她。
她怨他不懂得约束自己的行为,恨他不该将这等不伦的情感炙热的表示出来。
可她忘了,就是少年人才能这样炙热而纯粹,在面对生死的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将生的机会给了她。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她,在朝堂上舆论四起时斩钉截铁地偏向她,还有与他说话时总不经意勾起唇角,她就猜到了。
他以为他藏起了对她的喜欢,可却不知,喜欢一个人是根本藏不住的。
可宋旎欢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深的……喜欢着她!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中涌出,紧接着扑簌而下。
宋旎欢呜咽着,踉跄着扑上去。
昨夜还火热的躯体,此刻覆着一层薄冰,与寒冷的冰川融为一体,没有半分生气。
她的手触碰他的后背,彻骨的寒意凌掠在指尖。
泪水模糊了双眼,宋旎欢一边哭嚎着,一边艰难地用手指抠着他与冰川的结合处。
却纹丝不动。
这个少年永远的沉睡在了这万年寒冰当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了她与死神的距离。
她哭到浑身颤抖,仍然用力捶打着冰川,直到双手血肉模糊,指甲碎裂。
洞穴中寂静不已,时间仿佛凝滞,只有她一声声的哀泣声。
她唤着他的名字……
谢云玠,谢云玠啊……
她贴着他的后背跌坐下来,双手早已鲜血淋漓。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要替她选择活下去。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她活着的机会……
她低低呜咽着,抱着膝盖,久久不能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嗓子也哑了,洞穴中除了暗河的声音,没有其他,静的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
洞穴并不冷,因为深处有水流,所以也有充足的空气。
她却没了生的欲望,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活着,对她来说此刻已是折磨,是歉疚。
昨夜……她那样冰冷的看着他,还打了他,鄙夷地侮辱他,又理所当然地践踏他的愧疚和不安。
现在想起这些,全是后悔。
她可以换一种方式去阻止他,全然没必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不过是青涩地爱着他,在这种特定的混乱的时刻,情难自抑……况且她说不愿,他就停了下来,他若是想用强,她未必能抵抗得了他。
宋旎欢捂住心口,蜷缩在了一起,脸贴着谢云玠冰层下的手,低低道:“对不起……”
黑暗中很容易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似乎要与冰寒刺骨的地面融为一体,生命的迹象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宋旎欢闭上眼,眼泪又滑落下来,谢云玠的死太过惨烈,让她失去了对生的坚持,几乎万念俱灰。
她与他相识时,心已被对谢云霁的爱意填满,之后又在爱与恨的交织中黯然伤神,是谢檀让她走了出来。
谢云玠对她的感情,注定是一场空欢喜,即使反复复盘,她也只有辜负他这一条路可走。
宋旎欢闭着眼,继续等待死亡的降临,在这样黑暗的洞穴中,没有食物,她也不会去寻找水源,便会慢慢饿死、渴死、冻死吧。
这样才能赎清对谢云玠的歉意。
此时,小腹传来尖锐的刺痛,疼的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却又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种疼痛似曾相识!
她的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宋旎欢呆住了,片刻,一下坐起身来,结了血痂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小腹。
联想起这几日先是昏倒在浴桶中,又总是很疲累,闻见牛乳和油饼就恶心,还有小腹时不时的刺痛……
都与上一次有孕相似!
她有了和谢檀的孩子……
清昼哥哥……
想到谢檀,犹如心中被浇灌滚烫又甜蜜的暖流。宋旎欢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笑意。
她不能死,清昼哥哥没有她会发疯。
还有澜止,她还没见到澜止呢!
*
与此同时,宋旎欢一行人失踪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谢檀耳中。
“缇骑六人全部身亡,明德夫人、谢翰林、霜华姑姑失踪。”陈良不敢看皇帝的表情,机械地汇报着得来的消息,“他们是在平城和吐浑的交界处出事的,当地刺史已前往案发现场清查,留下的刀具是吐浑国的无误。”
御座上的银发帝王手都在抖,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虽没有说话,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却顷刻将这做尽天下恶事的东厂督主笼罩,陈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平城刺史已派探子去吐浑国打探了……”陈良补充道。
“派兵,朕要亲征吐浑。”谢檀道。
惊愕写在陈良脸上,他抬眸望去,皇帝冷峻的面容上是扭曲的阴郁,下颌线紧绷着,似乎愤怒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