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经年再次遇到大祭司,是在上元节后的一个夜晚,皇宫之内戒备森严,放眼天下,能自由出入的寥寥无几,太清宫虽是道观,但刺云道士向来不避鬼神,因此许经年也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
自从听了杨文的话,他便断定宫内闹鬼与大祭司有关,瑶族祭司本就是摆弄巫术的高手,再加上那黑袍男人鬼魅般的身法,要在皇宫内闹出些动静来易如反掌。
祭祀大典在即,自己又领了随驾护卫之职,必须事先弄清大祭司的目的,否则后患无穷。
两人交手数次,饶是许经年再自负,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如此一位不世出的高手潜伏在皇宫,令人如鲠在喉。
于是他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入皇宫。
禁军的巡守路线早已摸透,许经年避开锦衣卫和太监们的视线,轻巧跃上屋顶,直奔万贵妃居住的永安宫。
一路疾行,居高临下,未到宫前便远远望见寝宫内烛火摇曳,许经年悄悄靠近,侧耳细听,果然寝殿内有一男一女两道声音。
祸乱宫闱!这是许经年下意识的反应。
夺门之变后,朱祁镇长居乾清宫,对后宫诸妃子多有冷落,万贵妃三十出头,正是虎狼年纪,耐不住寂寞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那瑶族大祭司向来冷峻,竟也有这般嗜好。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一道寒光自窗内飞射而出,许经年暗道“不妙”,忙侧身躲闪,几乎同时,一根银针贴着脸颊飞过。
寝殿房门微开,一道鬼魅身影飞出,许经年拔腿便跑,黑影紧随其后,二人便在皇宫之上展开一场追逐。
黑云遮月,一片黯淡,纵然武功再高,这般动静难免不被人发现,许经年略一思索便朝城外奔去。
能打不如能跑,这是刺云道士行走江湖一生的心得,因而轻功心法是太清宫的必修功课,对许经年要求尤甚,十年言传身教,一身轻功几乎可以独步天下,没想到今夜竟被这瑶族大祭司追的狼狈不堪。
两人一前一后飞到城外,在一处树林内,许经年终于停住脚步,一边扶腰喘着粗气一边摆手道:“不跑了,不跑了!”
大祭司飘然落地,看着面前少年冷冷道:“为何还不离开京城?”
许经年并不作答,转而问道:“上次见面,你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
大祭司语气冷峻了几分,低声嘶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许经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喘着粗气回道:“杀了我,侯姑娘也会死。”
大祭司不屑道:“汉人果真卑鄙,圣女用情至深,你却拿她做挡箭牌!”
许经年懒得与他辩驳,继续问道:“皇宫内的鬼影是你的手笔?”
大祭司自腰间取出一柄短刀,横在身前威胁道:“杀死你确实有些麻烦,但卸掉一只胳膊却无伤大雅。”
许经年伸出两指扣住脖子笑嘻嘻道:“你敢上前我就自尽。”
大祭司并不理睬,上前一步,却见许经年当真将手指扣入前颈肌肤半寸,只好摇头道:“真是个无赖。”
许经年继续嬉皮笑脸:“你我交手数次,也算旧识,给你一句忠告:德王这条船早晚是要翻的,中原王朝的皇室斗争,不是瑶族能掺和的,趁现在牵涉不深,及早退出才是正道。”
初春的夜尚有凉意,一阵冷风吹过,林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一阵躁动,大祭司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恰好略过,一轮缺月挂在枝头。
于是叹口气道:“若非情势所逼,谁愿屈居人下,德王的这盘棋,非你一人能解,石磨碾过,满盘棋子俱成粉末。”
“祭祀大典是个圈套?”许经年问道。
大祭司自知失言,将短刀收回腰间说道:“我所习功法乃世间罕有,识人全靠味觉,容貌上的变化对我无用。”
许经年笑道:“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法,改日教教我!”
大祭司对他的厚脸皮置之不理,林外农户家传来鸡鸣声,天色渐白,男人转身离去。
许经年不悦道:“这就走了?番邦异族果然不懂礼数。”
今夜入宫本就是冒险为之,如今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便也心满意足地返回城中。
国舅府夜宴之后,禄杲休养了些时日,万良辰来看了一回,将罪责尽数推到大祭司身上,又假惺惺要替他讨回公道。
禄杲久浸宦海,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门道,万良辰给了台阶,若不就坡下驴,到头来难堪的是自己,况且以那神秘男人的武功,放眼京城没人能为他“讨回公道”,于是只好顺势上演一出宽宏大量的戏码。
万良辰对禄杲的“识时务”很满意,他向来强势霸道,如今低下头来已属难得,若不是祭祀大典尚需锦衣卫相助,断不会如此屈尊降贵。
回到国舅府已是晌午,金玉阁大门紧闭,万良辰匆匆而入,径直走向二楼。
二楼暖阁内,德王朱见潾正举杯品茗,他生于正统十三年,如今不过十四岁,举手投足间却俨然一副成年男子的姿态,见万良辰进门,便慢悠悠放下杯盏问道:“逯杲如何了?”
万良辰回道:“恐怕仍需几日恢复。”
朱见潾皱眉道:“莫耽误了祭祀大典便好,瑶族人确实有些本事,只是下手狠辣难以把控,此事过后,让他们尽快离开京城。”
万良辰点头称是,正要入座,却听朱见潾又问道:“那件事筹备的如何?”
“俱已准备妥当。”万良辰回道,“此事过后,曹党再无翻身之力,只是又送了逯杲一份前程。”
朱见潾冷笑一声道:“逯杲不足为虑,既行了恶事,又不肯下定决心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如此摇摆不定,难成大事。”
万良辰点头应道:“此人向来自命清高,在太清宫时险些坏了大事,大典之后,若能将曹吉祥收服,便可弃之。”
朱见潾摇头道:“非也。”
万良辰疑惑问道:“德王另有打算?”
朱见潾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才慢慢说道:“御人之道,贵乎平衡。逯杲与张显宗共执锦衣卫,恰恰能制衡曹党。”
“如此一来,便不能赶尽杀绝,要给曹吉祥留条后路。”万良辰道。
朱见潾伸出手指,从桌上的棋罐内拾起一枚黑子,一边把玩一边说道:“本王改主意了,曹吉祥太过老辣,难以控制,实非良人。”
万良辰好奇道:“莫非王爷已有合适人选?”
朱见潾再次拾起一枚白子,用两根手指捏住说道:“昭武伯曹钦,志大才疏,在曹党内威望颇高,若能扶他上位,会更容易些。”
万良辰提醒道:“可曹钦是曹吉祥义子,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朱见潾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轻抬手腕将两枚棋子丢回棋罐说道:“父子兄弟尚且相疑,何况义父义子,筹码够了,背叛便如同吃饭饮水般寻常。”
却说许经年与大祭司一番试探,大概猜到祭祀大典多半有事要发生,只是如今他毫无根基,又无法调动卫所禁军,只好悻悻而归。
许宅小院近来添了新客——一名女教习先生。
雅筠回到大同不久便飞鸽传书铁算盘,重金寻了这女先生教林梦安习字算数,许经年本以为她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先生日日天不亮便到,直到黄昏才离去。
对于林梦安的求学上进,许经年并无意见,只是如此一来,洗衣做饭便常常被耽搁。
许经年晃晃悠悠回到小院,一进门便看到凉亭里伏案习字的林梦安,只好叹口气,丢下一句“我去酒肆打酒”转身离去。
日薄西山,正是倦鸟归巢之时,路人行色匆匆,只有街边小贩正吆喝得起劲,春色乍起,街边柳树已有露新之意。
酒肆不大,许经年哼着小曲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一壶秋露白和半斤牛肉。
天色渐暗,一队巡城士兵从街尾走过。
片刻之后,“轰”的一声,酒肆旁边的民舍发出一声震天巨响,房屋应声倒塌。
是火药!许经年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满身狼狈不堪,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依爆炸造成的破坏来看,火药数量巨大,京城出现如此巨量的火药,恐怕要有一大批人倒霉。
四周早已乱作一团,哭喊声、嘶叫声不绝于耳,酒肆塌了一半,秋露白的香气很快散满了整条街,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巡城士兵很快赶到,领头的看着街边一片废墟,摸了摸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本就是底层小卒,处理些寻衅斗殴的琐事尚可勉强应付,遇到这般重大事件,便毫无章法经验可循。
许经年默默站在街边观望,见士兵们傻站在原地,丝毫不顾废墟内仍有人在呼喊求救,只好走上前将腰牌递给那领头的。
腾骧右卫职守皇宫内城,纵然是镇抚使,也无法号令巡城军队,好在此时众人六神无主,见凭空冒出个镇抚使,也顾不上管他是哪家的,忙俯首听命。
许经年挑出三名机灵的士兵在外围警戒,以防有人趁机作乱,又命两人疏散往来百姓,其余人则去寻水救人。
一番部署后,众人各行其职,很快在倒塌的屋舍下挖出几名伤者,许经年正要开口,却听一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是瑶族特有的语言!他曾在大藤峡听过,那种独特的腔调和发音,只有瑶族才有。
他立刻想到皇宫里那位,原来京城中潜伏的瑶族并不止大祭司一人,如此看来,此刻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暗流涌动步步惊心。
锦衣卫闻讯赶到,不由分说将守城士兵赶走,许经年不想再趟这趟浑水,顺势离开。
刚到文礼胡同,便看到林梦安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爆炸声太大,吸引了一帮百姓出门查看,胡同里也三三两两站了几个。
小丫鬟看到许经年,忙跑上前一番摸索,确认少年安然无恙,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说道:“王大娘说有人放炮,酒肆被炸塌了。”
许经年笑着纠正:“酒肆确实被炸毁了,却不是放炮,应当是火药爆炸。”
林梦安学着王大娘平日的样子双手合十小声嘀咕道:“观音娘娘保佑。”
爆炸的事情很快传遍京城,当夜便有一乘车驾悄悄驶出皇宫,直奔国舅府而去。
金玉阁内,万良辰俯首跪地,将头深埋在胸前,朱见潾双手倒背,来回踱着步子,少年以一件黑袍包裹全身,领口处露出来不及换掉的白色里衣,显然是匆匆出宫。
万良辰深知这外甥的脾气,年纪不大但向来沉稳,尤善以无知孩童的样貌麻痹外人,如今这般焦急踱步,说明心中怒火已到顶点,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火上添油。
一名妖艳女姬不合时宜地闯入,手中端着一块方形茶盘,茶盘上是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盏和一个茶壶。
万良辰忙低声制止道:“快滚出去!”
这是他最宠爱的一房小妾,今夜恰巧留宿她房中,爆炸事发突然,他匆匆离开迎接德王,谁知这小妾竟然如此胆大跟了过来。
“老爷,德王深夜造访,怎可失了礼数,何况女婢还从未见过王爷呢!”小妾笑意盈盈道。
她原是青楼出身,凭姿色入了国舅府,处处要强,生怕被人瞧不起,常以正室夫人自居,听闻德王到访,便想来露个脸。
朱见潾满脸震惊地看向万良辰,呆愣片刻,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万良辰心底发毛,正要开口求饶,却见德王走到小妾面前,满脸笑容问道:“可是热茶?本王心寒,茶不热,可喝不惯。”
那小妾丝毫未察觉到话里的寒意,露出一副讨好笑容道:“回王爷,刚沏的热茶,正好。”
“好!”朱见潾大声道,“来人,将小娘子拿住,本王要试茶!”
小妾不解何为试茶,正要发问,从角落里走出两名太监,一把将她按在桌子上。
茶桌方正,小妾仰面朝上,两只胳膊被死死按住,来不及呼喊,便被一碗热茶泼到脸上,顿时发出一阵惊叫。
朱见潾端起另一盏茶,掰开那小妾的嘴巴强灌下去,哀嚎声响彻大厅。
万良辰心中惋惜,那小妾入府不久,床上功夫了得,被德王这么一番折腾,容貌彻底毁了,不过也多亏她及时出现,否则这股邪火发到自己身上,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两盏茶毕,朱见潾兴致渐起,拿起茶盘内的茶壶就要倒下去,那小妾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使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
朱见潾转头,冲着跪在地上的万良辰冷冷道:“你,过来将她的头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