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阁向来僻静雅致,即便有客来访,也多是丝竹管乐,靡靡之音,这夜,女人的惨叫声传遍阖府,可偏偏无人敢过问。
一炷香后,阁门大开,几个护院鱼贯而入,随即抬着一个黑色布袋匆匆离去。
发泄过后,朱见潾怒气渐消,待护院将那小妾尸体抬走,这才缓缓坐到主位。
大厅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万良辰心中惴惴不安,正要开口,却听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不禁心中暗骂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寻死,却见朱见潾起身开口道:“秦姑姑。”
万良辰转身看去,正是万贵妃的贴身宫女秦姑姑。
宫女秦氏,是随万贵妃入宫的旧人,资历极老,平日素来不苟言笑,如今见到朱见潾方才行礼道:“老奴给王爷请安。”
朱见潾快速上前扶住,满脸愧疚道:“秦姑姑万不可行此大礼,深夜前来,可是母后有旨意?”
“代贵妃娘娘传句话。”秦氏顺势起身,慢条斯理道:“国舅办事不力,可骂可罚,不可伤及发肤。”
朱见潾笑道:“母后言重了,本王怎敢与舅舅动粗。”
秦氏回道:“话已带到,老奴这就回宫了。”
朱见潾继续陪笑道:“秦姑姑难得出宫,不如……”
话未说完,秦氏已转身离去,来去匆匆,连门槛都未曾越过,丝毫不管厅内几人。
朱见潾笑意渐收,转身对万良辰说道:“母后果然疼爱舅舅,深夜命秦姑姑出宫作保,这番情谊,着实令本王羡慕。”
万良辰依旧跪在地上,见德王仍站在门口,只好调转身体跪向门外,一边磕头一边解释道:“瑶族人不可靠,偷偷拆解火药研究,不慎引爆了。”
朱见潾抬头看向门外,月色正浓,少年幽幽道:“你可知筹集这批火药费了多大心思!”
万良辰说道:“瑶族分散京城五处,如今只是火药仓库毁了,人还在。”
朱见潾叹息道:“没了火药,要人有何用?拿什么搅乱大典!”
万良辰抬头说道:“此事因瑶族而起,既然火药毁了,随机应变改为行刺,以大祭司的武功,全身而退不难。”
朱见潾摇头道:“不可!本王筹谋此事,只为搅乱大典,若那黑袍怪将计就计伤了父王,岂不便宜了太子。”
万良辰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瑶族大祭司固然武功高强,但锦衣卫有上好的弓弩火器,让禄杲提前备好,若他敢造次,便当场了结。”
朱见潾忽然又问道:“爆炸之事明日定传遍京城,锦衣卫那边,逯杲能压得住吗?”
万良辰回道:“该销毁的俱已销毁,逯杲虽狂悖,行事还是妥帖的。”
朱见潾这才点头道:“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下次,母后也救不了你。”
万良辰擦了擦额上汗珠应道:“是。”
京城发生如此重大的爆炸事故,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难辞其咎,第二日一早,都察院弹劾的奏折便递到了朱祁镇面前,龙颜大怒,责令锦衣卫限期破案。
于是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逯杲手上。
万良辰胸有成竹,叮嘱逯杲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待大祭司离京,将罪责全部推到瑶族身上。
许经年照常去四卫营当值,晚间回到文礼胡同,远远便看到那乘挂着冲渊剑的轿辇停在小院门外。
长公主端坐在凉亭外的石凳上,一盏热茶摆在石桌上,林梦安站在一旁,蛟龙则静静地趴在窝里。
小丫鬟有些手足无措,女人的预感向来精准,几次接触,她大概猜到了这位公主与老爷之间的暧昧,想到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家夫人,心中便更加胆怯。
女人心深似海,许经年自然猜不到小丫鬟的心思,自青州归来后,他便有意疏远长公主,不单单是因为秋蝉的遭遇,更因为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
长公主是太子党党首,更是京城各方势力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如今自己势单力薄,若此时引起注意,势必遭到猛烈攻击。
他与德王之间终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其中牵涉到各方势力,难免不会伤及无辜,长公主与他已然越界,若不及时悬崖勒马,早晚会自食恶果。
这番心思一旦在心里产生,便挥之不去,如今见到佳人,也只能规规矩矩行礼道:“许云安参见公主殿下。”
长公主皱了皱眉,回头嗔怪道:“此处又没有外人。”
许经年再次叩首,依旧规规矩矩说道:“有人无人,理当如此。”
长公主心中不悦,却仍然耐着性子说道:“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非要寻我不痛快吗?”
许经年起身在石凳坐下,口中回道:“公主言重了。”
一阵沉默,院子里安静的可怕,林梦安和蛟龙瞪着眼睛瞧两人斗嘴,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许久以后,长公主幽幽开口道:“青州之事,我知道错了,将来遇见秋蝉,我自会向她赔礼道歉。”
许经年道:“青州之事在下早已忘却,公主也该放下了。”
长公主气愤道:“我活了这许多年,第一次在人前认错,即便有千般不是,多少也给些面子。”
许经年拱手道:“公主千金之躯,万不可如此。”
长公主怒道:“我一片诚心来看你,却换来这般阴阳怪气,实在不值!”
许经年不再答话,长公主心里委屈,又无处发泄,忍了半晌,眼泪便如春雨般“吧嗒吧嗒”落到地上。
林梦安呆呆站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她观二人拌嘴,犹如民间夫妻般随意,反观自己,见到老爷如同老鼠见到猫,即便在床第之上,也不敢有丝毫违逆,不知何时能有这般勇气硬气一回。
再看长公主,只流泪不出声,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倔强,思前想后,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了出去。
长公主一愣,接过方帕,这才“嘤嘤嘤”发出声来。
许经年不知该如何应对,挠挠头看向凉亭内的蛟龙,换得一个睡意朦胧的白眼。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颦儿双手托着一个方形盘子走了进来。
小宫女并不多言,将盘子放在石桌上,先向长公主略施一礼,然后才开口说道:“殿下,天色不早了,该回宫了。”
长公主抬头看了看天空,见暮色渐浓,这才止住哭声站起身来。
颦儿又向许经年行礼道:“许大人,近来京城不太平,殿下知你领了祭祀大典随驾之职,一夜未眠,今日特地寻了宫内珍藏的软甲送来,奴婢僭越,斗胆多句嘴,这番情谊,还望大人珍惜。”
长公主忙制止道:“住嘴!大胆奴才,怎敢如此无理!”
许经年忙拱手道:“颦儿的话,在下记下了,天色已晚,公主请回吧。”
送走公主已是酉时,许经年默默拿起石桌上的软甲,心中有些烦闷,正自发呆,忽然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一侧探出,接着便传来小丫鬟低沉的声音:“看起来是个宝物。”
许经年被这不合时宜的评价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骂道:“饭煮了没?你想饿死老爷?”
林梦安缩回脑袋,一边往伙房走一边嘀咕道:“自己心中有愧,拿我来撒气。”
天,万物之主,有主宰一切的权利。
千百年来,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常百姓,无不信天、敬天、拜天。
君王祭天,既可尊神重道祈求五谷丰登,又可收拢民心巩固皇权,因而每逢皇帝登基、太子册立、皇后册立、御驾亲征等重大节日,都会进行祭天仪式。
朱祁镇祭祀这天,京城万人空巷,百姓皆在街道两侧伏地跪拜,瞻仰天子仪容。
祭祀队伍自紫禁城南门而出,一路南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队伍以京畿驻守将领为先,十二面大旗当头,每面大旗由数人托持牵扯;大旗之后是持弓弩、槊的清游队和朱雀队;随后又接十二面龙旗:风伯、雨师旗各一面,雷公、电母旗各一,木、火、土、金、水星旗各一面,左、右摄提旗各一面,北斗旗一面;旗后是由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组成的马车队,每车由四马牵引,驾士十四人、工匠一人,以上为导驾仪仗。
导驾仪仗后接引驾仪仗,以乐、仗为主,文武百官列队其中。前面由十二排骑兵组成,皆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随后是鼓吹乐队,以鼓为主,辅以笛、箫、笳、长鸣、中鸣、大横吹、筚篥、金钲等乐器,共计百人;乐队之后则是由幡、幢、旌、旗组成的旗阵;旗阵之后又有青龙旗、白虎旗。
引驾仪仗之后便是朱祁镇乘坐的玉辂,也是整支队伍的核心。其戒备森严,由太仆寺卿驾驭,前后数十驾士簇拥,左、右卫大将军护驾两侧;紧随玉辂的便是由东厂太监组成宦官队伍和锦衣卫卫队,其后才是包括许经年和甲辰小队在内的四卫营禁军队伍,东厂、锦衣卫和禁军外围布列骑兵、步卒,每队数量不等,配有弓、箭、刀等兵器;跟在禁军后面的是由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组成的仪仗。
仪仗尾部是后卫部队。前面是由两名将军率领的左、右厢步甲队,分作前后两个方阵,以旗帜为前导,士兵皆戴鍪着甲,持弓、刀、盾相间排列;中间为左、右厢黄麾仗,分十二行,持弓、刀、戟、盾及孔雀氅、鹅毛氅、鸡毛氅等,黄麾仗后为殳仗;最后则是由诸卫马队左右厢骑兵和旗队组成的旗阵,每队所举旗上绘有神怪神怪,如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
如此庞大的队伍,所过之处一片沸腾,扬起漫天尘土,道路两侧,百姓便在这尘土中伏地而跪。
小丫鬟林梦安跪在人群中靠后的地方,待队伍经过时,大着胆子悄悄抬头,一眼便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依明例,身为腾骧右卫武官镇抚使,许经年有骑马随驾的特权。
少年侠气,舞象之年,英姿勃发,四卫营特制的玄黑蟒袍锦衣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引得百姓一阵侧目。
林梦安心中欢喜,小声对跪在一旁的王大娘说道:“瞧见我家老爷了!”
队伍行至城南,许经年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起来,朱祁镇玉辂在身前十余丈,抬眼望去,不见其状,倒是在前方队伍里瞧见两个熟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逯杲,一个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昭武伯曹钦。
二人并驾齐驱,分列朱祁镇玉辂两侧,其后是各自亲信。
一路无事,队伍顺利抵达南郊,时辰刚刚好。
太和钟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
朱祁镇自左门入圜丘坛,至中层平台拜位,燔柴炉,乐奏\"始平之章\",至上层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随后至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拜毕归位,行三跪九拜礼,此为迎帝神。
此后,天子至主位、配位前奠玉帛,乐奏\"景平之章\",回拜位,此为奠玉帛。
奠玉帛后,天子至主位、配位前进俎,乐奏\"咸平之章\",回拜位。
随后行初献礼,天子至主位前跪献爵,回拜位,乐奏\"奉平之章\",舞\"干戚之舞\",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皇帝行三跪九拜礼,并到配位前献爵。
许经年静静看着朱祁镇来来回回,撅着屁股拜了又拜,心中不安更添几分,默默数着大典还剩几项。
按明例,随驾各部主官应牢记大典流程,出发前需考核确认,但这类主官多是武将,死记硬背这些繁琐流程着实有些困难,因此这条规矩便逐渐荒废。
许经年昨夜临时抱佛脚,将大典流程背了两遍,当下盘算起来,想着应当到了“行亚献礼”的环节。
如此一走神,便看到不远处一支穿云箭窜上天空,随即“砰”的一声炸开。
人群一阵骚动,曹钦与逯杲同时拔刀戒备,身后的东厂和锦衣卫也纷纷握紧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