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八月末，很快入秋，但暑热依然炽烈。
这一盘酸酸凉凉的葡萄，也不能浇灭不掉内心那一团火一样炙烤的火气。
美人榻上铺着厚厚的软垫，鲜红的鱼儿在绣枕上悠闲地游荡着，碧绿的荷叶上擎着粉红的荷花。深陷枕中，手倦抛书午梦长。
紫红的花海，沉重的荷绿色被子，一路抱着，茫然地跋涉着，却不知道到底要往何方去。古老香樟树下白衫黑裤的少年，眉宇若画，神色安祥。
“你在看什么书？”他在我身边坐下了，伸手掀开蓝色的封面，封面上写着“七侠五义”四个黑字。
他望着我，眸色清亮。那满眼潋滟流光，似极了那浩荡的青萝湾，奔流而去，再不复返。
“怎么睡在这里？”他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折扇和摊开的书。
“陈烟！！”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满眼惊惶，他清瘦的骨骼利刃一样割伤了我。
额头的汗水，清亮如雨落。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颈脖间，漆黑如被雨打湿的植物。
“阿宁！”顾平生看着我手背上虬枝般的青筋，我眼里的迷乱，像一团团笼罩在江面的烟雾，令他心头惊悸不已。
他起身，拿了条湿毛巾，轻轻擦拭着我脸上脖颈间的汗水。
“顾平生，扶我起来！”我挣扎着，试图从榻上爬起来，可浑身上下，腰酸背痛，无一处舒坦的。
顾平生忙放下毛巾，托着我沉重的腰身，将我扶了起来。
石桌上的小竹篮子里，放着针织了一半的蓝色小毛衣，毛绒绒的煞是可爱。我拿起那半件柔软的小毛衣，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他光滑柔若无骨的小胳膊小腿儿。泪水吧嗒而落，溅起一片湛蓝。
顾平生说他不在意，我知道，他是在意的，非常在意。他在意，他娶的女人肚中的孩子却不是他的。他在意，睡在枕畔的女人梦中惊起时叫唤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在他眼里，我不过是Shirley的替代品。他给了我顾太太的身份，让我留在了hK，让我做了这半山别墅的女主人。可我并不开心，傅青霜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孩子还没生下来，我就要严重抑郁了。
“书上说，怀孕的时候少看书，更不能哭，不然，老了就容易老眼昏花。”顾平生正儿八经地道。
我拿起未织完的毛衣，一针一针泪眼婆娑地织起来。抬起手背，抹去泪水。
顾平生轻轻把插着棒针的毛衣拿开，放在篮子里。
“阿宁，陪我走走，我有话要对你说。”他轻轻挽起我的胳膊，走下凉亭，穿过长长的爬满青青葡萄藤的长廊。
我穿着拖鞋，被他搀扶着。片片浓荫，像鸟的羽翅，落在脸上，身上，如梦似幻。
“等宝宝生下来，如果带宝宝回家来，就需要找两个保姆照顾他们，还有你。要是住在月子中心，虽然有现成的保姆，但我们也要提前去考核才行……”顾平生看着我清瘦的脸颊，轻声道，“我怕月子中心你住着不习惯，所以，还是请保姆到家里来？”
我完全没有想过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照顾两个弱小的嗷嗷待哺的小生命。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他们。这个男人温文尔雅嗓音温醇地讲述着他对小生命未来的规划。这对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生命，会扰乱他的心智，打乱他的生活，会给他带来诋毁，甚至，等他们长大后会质疑他父亲的身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或许会将这份因为孩子母亲而产生的爱意转化为一份沉重的憎恶之情。
那未知的未来，是一场灭顶之灾。
看着那张熠熠生辉的脸，我的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着潮水一般的酸楚与惶惑。
“你决定吧！”我慢慢松开手，一个人茫然地在园子里穿行。
他站在树枝下浓密的阴凉里，眼睁睁地看着我静默地远去。
待产的日子，漫长又焦灼，晚上又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手脚浮肿，腰酸背痛。
早上醒来，揽镜对照，发现脸上莫名长出些奇奇怪怪的小疙瘩。我摔了镜子，狂躁不已。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摇曳的花树，心灰意冷。
顾平生不在，他很忙，我知道，孩子是我自己的，他可以不在意！他不必在意！
“太太，我煲了汤，你喝点吧！”文姨端着一碗汤进来，放在我面前的桌案上。
“拿走！”我毫无胃口，木然地坐在那里。
“你要是不喝，先生会责怪我的。”文姨还待说什么。
我端起那只汤碗，往窗外砸去。
顾平生临近中午才回来，我歪在沙发里，哭了整整一个上午。思及往日种种，人生太多生死离别，哭到最后，我只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罪过。
“怎么啦这是？”顾平生扶着我的肩背，“眼睛都哭肿了。谁惹你了？”
我不说话，任凭泪水横流，泣不成声。
“来，起来，别老这么躺着。”顾平生试着把我拖起来。
我拉过毯子盖着脸，“走啊，别管我！”
“万宁，你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忧。”顾平生拉开毯子。“我有礼物给你。”
我毫不为所动，死鱼一般侧躺着，背对着他。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顾平生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木盒来，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只温润的金镶玉锁。五色的缨络上缀着剔透的玉珠。他把那金镶玉锁垂在我面前。
“我去顾园找这只长命百岁锁，这是我小时戴过的，传家宝。”顾平生坐在我身边，眸色清亮。
我靠在沙发上，抓住那只镶金玉锁，一面镂上镂着“平生一顾”，一面镂着“三多九如”。
“这是我满月的时候爷爷送的，我哥也有一只，他那只写的是长命百岁、紫气东来。回头我照着这样式再打一只。”
我定定地看着那小小的寄名锁，平生一顾，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汉字。
“小时候以为这个是乃字，乃九多三是什么鬼？死活不肯戴它！”顾平生看着那只刻着他名字的金锁，笑眯眯。
我被他逗笑，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重重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笑得直靠在他身上。
“我喜欢看着你笑的样子。”顾平生起身拿起妆台上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我的头发。梳子上缠满了掉落的长发。
我抓着金镶玉锁，长发低垂，呆呆地坐着。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绾着高高的发髻，颈脖修长，眼睛亮得像天上最亮的星星，笑容满面，那么开心。”顾平生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我一直试着努力……努力找回你的笑容。万宁，我们会有两个健康漂亮的小宝贝，我相信你也会是一个非常负责尽职的好妈妈。我知道，你和一些准妈妈一样害怕，怕自己照顾不好孩子。这些，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有在呢，我会请全港最好的保姆照顾你和孩子。”
顾平生把那一头长长的黑发高高绾起成一只玲珑的发髻。轻轻插上一支缀着碧绿翡翠的发簪。
顾平生微微扬起嘴角，眼中流荡着璀璨光芒，“我已经把工作都安排好了，艺术馆都全盘交付给我哥打理。而我呢，只专心致志地做一件最最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全心全意地陪你。”他轻轻地牵起我的手，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宠溺。
“顾平生。”我歉意满怀，泪流满面，“我……我配不上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