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呈到李孝基军中的这道急报,相似的内容,也被呈到了李善道军中。
看罢军报,李善道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看错,再看了一遍,确然无误,不觉猛地拍了下案几,限於身份不同,多时未曾骂过的脏话脱口而出,骂道:“他妈的,这简直是个废物!”
屈突通还是头回听李善道骂“他妈的”,吃了一惊,紧忙问道:“大王,出了何事?”
“老子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废物居然这般不堪!老子知他是个废物,却、却……,他妈的,这却也太没用了吧?一仗没打,兵马尚有数万,以晋阳坚城,换个痴汉过去,也能守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这竖子,居然不战而逃!”李善道怒不可遏,拍着案几,大骂不断。
示意王宣德将这道急报转呈屈突通。
屈突通看时,他犹大骂:“虎父犬子,李渊怎会生此痴儿?”
急报的内容不多,两三行字。
屈突通很快看完,看了之后,亦是吃惊,说道:“李元吉弃城而逃?留刘政会、赵文恪守城?”
满帐诸人,闻得屈突通此话,顿时哗然,或面面相觑,或亦不可思议。
一人霍然起身,神色大变,说道:“李元吉弃晋阳而逃了?这、这……,大王,这对我军?河东的形势恐怕会因此大变!李孝基所部唐援两天前才过的龙门,仍在北上,尚未入河东地面,而李元吉於此时弃晋阳而逃,可以想见,晋阳怕是危险了,能不能再守住已成疑问。如此一来,李孝基所部唐援还会不会继续北上,先援晋阳,可就不好说了!若其部因此讯转往南还,改从龙门渡河,换以我军为先攻之对象,我军将要面临的压力,就将很大!”
诸人视之,说话之人是高曦。
萧裕紧接着起身,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脸上,这会儿也变得凝重无比,进言说道:“高柱国所言极是。李元吉是晋阳唐军主将,他这一逃,晋阳守军士气必大挫,城中士民亦必人心惶惶,刘政会、赵文恪等焉会能守得住城?李元吉此举,无疑将晋阳拱手让给了刘武周。大王,臣愚见,我军须立即调整部署,以防李孝基部不再北援晋阳,改还龙门渡河,先攻我军!”
他脑子转得快,已将局势变化梳理清晰,而且提出了自己具体的建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不能再等了,宜当全力以赴,迅速调集兵马,先夺下龙门渡口,尽快将龙门县城攻占,并柏壁城、正平县城,也宜当催令黄公诸部,急速攻占,务必赶在李孝基所部唐援有可能的改从龙门渡河之前,控制这些战略要地,既形成防线,将其军阻截於河东之外,又占据住汾水谷地北进的要道,不影响我军视情况而随之可采取的后续行动!”
却李孝基部唐援从华阴北上以后,李善道部为不打草惊蛇,一直都没有大的军事行动,主要是采取了“继续以一部兵马攻打柏壁、正平,同时主力休整,静观李孝基部主力动向,待其经由定胡渡口或北边别的渡口,入进河东,往援晋阳之后,再作进战”的这一既定策略。
直到晋阳方向送来的这道军报到前,李善道部的这个策略,可以说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李孝基、唐俭部唐援,果如此前李善道、屈突通、窦建德等的判断,察其态势,是以救援晋阳为主,只分了宇文歆部两千兵由龙门渡河,到了龙门,与姜宝谊、李仲文合兵,守此据点,其余主力则沿着黄河西岸,一路北上,明显是打算要从龙泉郡的文和或者离石郡的定胡渡河东入,以援晋阳。然而,委实未有料到,李元吉在这个时候,居然弃城逃遁了!
这就彻底打乱了李善道等既定的部署。
如果李孝基部一旦看晋阳救援无望,改而南还龙门渡河,将“先援晋阳”换成“先打汉军”,则汉军所面临的压力,便将从“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变成首当其冲,如高曦所言,势必就将剧增。也的确,当此关头,又如萧裕所言,龙门渡口、龙门县城就成关键了。
李善道拍案痛骂:“李元吉此举,实乃资敌!他妈的,这混账东西,老子若是李渊,非砍了他的头不可!城坚兵众,援军将至,竟如此轻易弃守,真是愚蠢至极!”
“资敌”云云,表面看,是站在了唐军的立场来说,但刘武周虽是盟友,实际上也是敌人,李善道这句话,暴露出了他对刘武周的真实态度,倒也不算为错。
话传入屈突通等人耳中,众人相顾,都是苦笑。
屈突通沉声说道:“大王,如今局势突变,事已至此,唯有随机应变。萧柱国所议甚是,当前之要,确乎是宜即刻调整策略,调集精锐,尽快打下龙门渡口及县城,严防李孝基回师,从龙门渡河。以及,令黄公等部加紧攻占柏壁、正平,争取抢在唐援前头,占住这些要地!”
“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老子是恨铁不成钢啊!咱们辛苦谋划了一番,到头来,因为这个竖子,便宜了刘武周!”李善道难解心头之气,又骂了李元吉几句。
但骂归骂,形势逼人,他终究冷静下来,略作寻思,接受了萧裕的意见,令道,“传令下去,令王须达、王君廓接令当时,立刻北渡汾水,西抢龙门渡口,夺下渡口后,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若遣兵争夺之,他妈的,一定给老子守住!
“令黄公遣骑一部,西至龙门城外,牵制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部,配合王须达、王君廓渡汾水,占龙门渡口;令王伏宝、薛万彻加强对柏壁的攻势,断绝柏壁与外边的联络,务使柏壁的唐军守卒不能获知外界援军动向。如能将柏壁一举攻下,就克之;如不能,等我主力。
“蒲坂渡口方向,给苏定方增兵千人,告诉他,严防死守,不可使唐援的一兵一卒由此渡河。
“王长谐已率部与李孝基、唐俭部会合,其留在风陵渡南岸的兵马剩下不多了,令秦敬嗣等部,留下部分兵马看住潼关、风陵渡南岸的唐军,余部北渡河,来与我军会师。
“蒲坂城中留守卒三千,其余在蒲坂之我军主力,今日备战,明日一早北上,与王须达、王君廓部合兵,一边加强龙门渡口的防备,一边攻打龙门县城!”
虽然是恼怒之后的冷静,但李善道的这几道命令,有条不紊。
“王须达、王君廓接令当时,立刻北渡汾水,西抢龙门渡口”也者,王须达、王君廓两部,依照李善道数日前的命令,先后已攻下了桑泉、汾阴两县,占据住了龙门县城对岸之汾水的渡口,但要想往占黄河边上的龙门渡口,还需要再渡过汾水,是故令云“北渡汾水”。
“令黄公遣骑一部,西至龙门城外,配合王须达、王君廓渡汾水,占龙门渡口”也者,王须达、王君廓两部要想往夺龙门渡口,需要渡过汾水,但在东边绛郡稷山、正平一带的黄君汉部,已尽占绛郡郡内的汾水两岸,因而他遣骑去龙门县城,却不需渡汾水,足可起配合作用。
“蒲坂渡口方向,给苏定方增兵千人”,这当然是为防唐援分兵从蒲坂渡河。
“令秦敬嗣余部北渡河”,王长谐率与李孝基、唐俭部会师的部队,近万人,不但其留在风陵渡南岸的兵马已不多,留守潼关的兵马也不算很多了,秦敬嗣等部现已可分兵北渡,与主力会合。又之所以调秦敬嗣的一部来会合,无它缘故,自是为增强己军主力的可用兵力,以备后续战事,於保证可以阻截唐援不得从龙门、蒲坂入河东之余,还有兵力可北进,与刘武周部争夺河东地界的中部诸郡,——打下晋阳后,刘武周部士气必高涨,他肯定会接着南下。
饶以屈突通沙场宿将,用兵老练,对李善道的这些紧急应对,亦不得不暗自佩服,无甚补充。
各道军令得以了飞速的传达。
王须达等部离接到命令,各还有一段时间,蒲坂城外的汉军主力闻令而动,很快就开始了积极的备战。高曦、高延霸、萧裕、焦彦郎等将,分还本营,循抚将士,激励士气,不必多言。
……
晋阳送到的急报放在案上。
李孝基、唐俭、王长谐、孤独怀恩等人,大眼瞪小眼。
“齐公……,唉呀,齐公?”唐俭挠着胡须,神情复杂,又想发怒,又不好发怒的样子。
独孤怀恩的神色比唐俭好看很多,不知是不是王长谐的错觉,竟似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解脱,但见他余光闪躲,嘴角不自然的上扬,短暂的屏息过后,长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重担。
王长谐心知,这只能是李元吉的无能,使同样无能的独孤怀恩终於得以找到了“知己”,变相地为他在蒲坂的大败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进而使他因为大败而担心获责的心理重压骤减。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不由浮上王长谐心头。
不,还不是“一将无能”,是“两将无能”!并且这两将所“无能”的地方,还都是河东地界最关键的两处所在!一个扼控要道的蒲坂,一个军政中心的晋阳。
唐王这般英明,怎却只因李元吉是他儿子、独孤怀恩是他表弟,就用此二人!
这下可好,蒲坂丢失,至少局面尚可挽回,晋阳若是失陷,底下可该如何收拾?
王长谐本非智将,能为李渊重要,为李渊起兵初期的“六统军”之一,无非因他是李渊谋划起事的心腹,忠诚可靠,掌过府兵,知些军事,并他出身不错,其族亦属关陇世家而已。
李元吉弃城而逃的这个消息,让他心慌意乱,於是虽注意到了孤独怀恩的异样,没有功夫多去理会,他只觉眼前局势愈发严峻,焦虑难平,不由站起身来,搓着手,接住唐俭的话,说道:“齐公弃城,出乎意料。刘掾新到晋阳未久,赵统军也是前不久才到的太原,他两人对晋阳的防务尚不熟悉。如刘武周趁此机会猛攻,晋阳危矣。李公,当下我军该何以对策?”
刘政会、赵文恪都原是驻在太原、听从李渊调遣的诸部军府府兵中的司马。
从李渊起兵后,各得了李渊的任用。
刘政会前为李渊大将军府的户曹从事,现是李渊大丞相府的曹掾。李元吉在晋阳搞得很不像话,成天游猎,纵容部曲劫掠百姓,李渊其实也不太放心他,故新近才遣了刘政会去帮李元吉。至於赵文恪,则是奉李渊之令,到太原协助李元吉,想办法让突厥同意在边塞买卖马匹来装备军队的,亦是在李善道、刘武周合攻河东前,刚到太原不久。
他两个人,虽都是府兵司马出身,在李渊这个军政集团中,也各有资历,然确如王长谐所忧,他俩对晋阳目前的防务欠缺熟悉,面对刘武周的围攻,恐难妥善应对。
难以应对只是个小问题。
唐俭说道:“齐公一离开,晋阳的士气、民心都将惶恐。刘、赵二君,别说不熟悉防务,就算熟悉,也难稳住军心。”他抚须片刻,与李孝基说道,“李公,晋阳只怕是救不得了。我军……,是不是应考虑改变援河东之策,转向‘暂弃晋阳,先歼汉军’?”
李孝基说道:“先歼汉军?”
“我军现离定胡渡口,尚有一两日的路程,过了定胡,再到晋阳,还有三四百里地,便是疾行,又还需两三日。又再即是到了晋阳城外,城内军心不稳,刘武周兵临城下,内外交困,我军恐是也救不下晋阳。因仆愚见,与其徒劳无功,不若暂弃晋阳,急还龙门渡口,先改歼汉军,夺回河东郡等要地,这样,最起码,我军犹能在河东稳住脚跟,再图克复晋阳不迟。”
李孝基也非智将,决断艰难,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可是汉军善战,我军能将之歼灭么?”
“李公,退一步说,再又即便是难以歼灭汉军,龙门渡、柏壁城等要地只要在我军手中,也足能挡住汉军北上,使其不能与刘武周合兵,势更难制,并使我军在河东得有立足之地,可保我军后援能得入河东,为我军争取喘息之机。随之,待后续援军抵达,可以再图反攻。”
李孝基说道:“可先救晋阳,再图汉军,此是大王所定之策。”
唐俭还想再劝,帐末一人忽朗声说道:“唐公所言,仆以为不可!”
帐中的众人瞩目。
说话此人年近五旬,身高七尺有余,面容刚毅,目若朗星,姿貌瑰伟,一部黑浓的胡须飘然胸前,正是临此次出兵援晋阳前,受李世民推荐,被从李世民於陇西前线的麾下调来到李孝基军中的李靖。因为他的职务不高,本只是李世民幕府的亲卫,——即“三卫”之一的亲卫,担侍卫之责,於从军出征前方被擢为李孝基行军元帅府的谋佐,故在帐中的位次最为靠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