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知道自己大哥的意思。
无非就是让自己也写信给咸阳的好友,甚至喊上其他人,串联起所有有贵族身份的人一起抵制国师的想法——现在只是陇西郡,那以后呢?
可别人会不会干他不知道,但伍平自己是绝对不会干的。
不仅不会干,他甚至会支持国师。
“军长!”
门口,自己警卫团的团长走了进来,这是他一个族叔的孩子、算是自己的族弟。
此刻这个族弟脸上一阵愤怒。
看到屋内没有其他人,他干脆连军长都不喊了:“大哥,你接到信了吗?国师要对我们家动手啊!”
伍平看着他没说话,自己那大哥还真的厉害,莫不是写信给所有族人了?
“你知道非议国师会有什么处罚吗?”
族弟有些愤恨:“可我实在气不过,国师为什么要动我们的田地?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哥,我们写信给军部或者国师府吧?国师无故要动我们家里的地,就算有补偿,可那补偿又怎么比得上土地呢?我们不干!”
“那你会死。”伍平平静道。
能成为少将军长,伍平的政治觉悟可一点都不低。
从国师提拔平民开始,他们大概都能想到国师接下来干的事会是哪个方向。
而这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土地怎么来?
除了开垦荒地、农业技术进步外,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那些传统贵族们手中拿——他们许多都存在上百年,家族掌握着大量的田地。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
秦国与其说是秦人的秦国,还不如说是他们这些贵族的秦国,只不过贵族中的老大秦王室他们家实力最强。
他家族居住陇西,可家族之人所拥有的田亩却遍及上郡、内史地区、北地、陇西、河西这五个郡。
一家之盛如此,更何况整个秦国?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若真是合法合规合情合理而来的土地,国师想必是不会动的;国师要动的,是那些通过“不法手段”得来的土地。
趁着天灾,使点小动作便可收拢一些人、夺一些地,哪怕太平年间,身为贵族的他们也有方法能“赚”。
对此,伍平虽然是走的军队之路,可家族中大概有多少土地是巧取豪夺而来的,他心里有数。
零零总总下来,一半的数额多了,但两三成还是有的。
这还是在商君变法之后自己家发展起来的,若是在那之前的也算上,那估计就更多了。
自己的警卫团那些亲兵、军队中的亲信怎么来的?
除了自己的族人之外,大多都是一些依附自己家族而活的佃农之子,他们当中或许就有人是被迫依附自家的。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要叫你。”
伍平指了指自己桌子上的纸笔:“写信给家族里,劝他们服从国师命令。”
“大哥,你疯了?”
“我没疯。”伍平看了看门口,确定没人后才拉着这个弟弟走到了角落里。
“国师这刀砍下来,我们家族估计有三成左右的土地保不住,可你听着,这三成原本不属于我们。”
“它们属于那些本可以独立生存的良家子弟。”
“属于家族中那些被迫依附于我们的佃农。”
“甚至属于本将警卫团中大约三成的人。”
“你觉得,对于我的那些亲兵,甚至是你的亲卫他们来说,是他们自家的田地和后代重要,还是替我们效力甚至不惜反抗国师重要?”
听说这个消息已经在陇西郡传开了?
那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在全国、全军传开吧?
伍平一想到自己的亲卫中可能有人早就知道自家是被逼成为佃农的、得到消息后就等着自己反抗国师然后拿自己当功绩的场面……
他心里一颤,一种担忧顿时浮现。
怕不是我的亲卫里已经有咸阳的眼线了吧?
亲卫们说到底也是人,是他们通过田地或者家族利益联合起来的人,而非死士。
一些家族是会有死士。
可死士不是那么容易培养的,那是需要极大代价才能做到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你送死,至少他们家族里能称得上死士的仆从绝对不到五个。
因为如果你是一个贵族,要培养一个绝对忠诚的死士,你可能需要:
先给他父母报仇而整死一个小贵族或者官员,然后给他一片足够后代自力更生的土地,给他建房,甚至从自己府邸里拿一个美貌侍女给他当老婆,成亲时亲自去祝福他们,有孩子后或者逢年过节时还要给他钱笼络他,可能还会给他孩子也某一个差事,遇到事情有足够好处会分享一点给他……
这一番举动下来,除去可能有的白眼狼,还需要数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培养出一个绝对忠心你的死士。
以诚待人,是要付出实际行动的。
绝不是和某些白痴家伙一样,口头说一句“我看好你你要好好干”就希望别人为你卖命;真要有危机,别人不要了你的命都算他有良心。
当初对付昌文君熊林时,吕不韦派出了一个叫令玄的死士。
可那是人家吕不韦好吃好喝的供养了他好几年,对方父亲病重他还派了医官去看,最后实在救不活死了人家要回去、吕不韦还送了一大笔钱给人家,对方回来后又不问缘由直接接受、甚至还派他去昌文君那卧底,丝毫不担心对方是否变心或者叛变——如此信任和厚待,才有了对方死士般的回报!
换做普通贵族之家,哪来这本事养?
“他们不傻,国师也不傻。”伍平仔细道:“国师不会冒着违反大义和律法、甚至让秦国陷入动乱的风险把本就属于我们的地分走的,至少现在不会;那些佃农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能让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机会溜走的,军中的人也一样。”
“现在消息已经传开,加上国师早就通过报纸、玄衣卫等手段在百姓间获取了民心,大势已成,百姓宁可盲目相信国师都不会相信有官员会为他们考虑。”
“除了我们自家人,没人会愿意跟着我们一起站到国师对立面的。”
“真要公然反对国师,你信不信哪天军部一纸命令下来,我们的脑袋就可能被某个想上进的亲兵砍下来?”
“这些道理,我不好去告知,由你写信去告诉族人。”
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希望他能理解这其中的利弊。
以家里三分之一的土地,换一个商业上的富贵机会、以及未来继续待在贵族阶层的机会。
这难道不比与国师作对安全得多?
又不是少了那点地家里就过不下去了,冒那么大风险,值得吗?
去问问平民,看他们是愿意遵从朝廷号令听国师的,还是愿意看着官员们反抗国师。
甚至不止国师,伍平觉得,现在秦国内可能已经有许多民间商人、甚至是小官员们,他们此刻正无比期望有人不开眼的反对国师。
因为一家大贵族的没落,足够养出十几个小家族。
一个上进的机会,要不要?
一个让家族升迁的机会,要不要?
一个被国师看重能拉下一家延续上百年的贵族的机会,要不要?
若真把这机会摆出来,怕是大部分小官员们都会趋之若鹜吧……
听着伍平的分析,这个族弟目瞪口呆。
合着国师这把名为田地的刀只是小刀子,后面还有一把随时可能把一个大家族砍死的超级大刀?
这哪是奔着田地来的,这是奔着他们的命来的啊!
“大哥,国师是不是太看重百姓了?”他有些不解:“国师他自己也是贵族啊!我们也是百姓啊!”
伍平看了他一眼,这话你自己信吗?
哪个百姓之家族人都在朝廷里做官的?
有些传统贵族的祖先,甚至能追溯到当年跟着秦非子一起来养马的那些随从身上。
这也能叫百姓?
至于国师为何会这么为百姓着想……
他确实不知道。
不过,可能是觉得这样对大秦有好处?
……
“这样确实对大秦有好处,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
“说。”
“为何你要借着我的名义?”
太子宫。
两人走在小花园的石道上,李缘有些不解的抱怨道。
陇西郡那边的事已经传过来了。
好消息是,其他地方的贵族对此事似乎并没有意见,或许是他们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也或许是他们觉得暂时还没轮到自己。
但坏消息是,李缘在贵族之间的名声再一次变臭。
昨夜,章邯亲自上门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一个埋伏在某贵族家庭内的黑冰台暗子,听到那家族里几个嫡系子弟在私底下称呼他是‘泥腿子国师’。
如果单是如此,李缘其实不在意。
他的思想跟随太阳,贵族的诋毁和百姓的赞誉一样,只会让他心情舒畅。
可茅焦那个喷子在陇西说的那些话,却直接拉低了国师府的逼格。
现在许多百姓骂人都会用茅焦那些话了,还会说‘国师府的先生们都这么说’。
别以为古人就不会骂人了,类似茅焦这些古代文人只是骂得比较文雅,可论脏的程度,与民间百姓间骂架没什么不同,一样能有多脏就多脏。
“你的身份好一些。”嬴政平静道。
这个时代,传统贵族们的力量还是最强大的,哪怕是秦王,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后果。
因此,以国师府的名义徐徐谋划,是眼下最稳妥的方式。
前方。
蒙恬和扶苏再一次凑在一起研究起了一个大型积木模型——李缘真的丧心病狂的给扶苏又买了一个大型模型。
上一次的是航母模型,这一次的是一部科幻片中的飞船模型。
一样只有盒子上的那一张封面图做参考。
与之前不同,蒙恬主要是在旁边看着,因为扶苏和他的两个弟弟妹妹才是主力。
已经快临盆的王后正和另外两位夫人在花园另一侧散步。
蒙恬忽然走了过来。
“大王,国师。”
“嗯?怎么了?”李缘问了句。
“家父让我问下,需不需要我们家带头。”
李缘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说的带头什么意思,于是看向了嬴政。
嬴政微微摇头:“国师没发话之前,让你爹不用操心。”
“嗯,我会告诉我爹的。”蒙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昨晚我爹和大哥聊天时,我听到几句话,是说国师您的。”
“什么?”
“我爹说,国师您怕不是要把所有传统贵族都打掉;然后我大哥说,打不掉的,您只是想打乱一下田地的分配,让贵族之位换些听话的人。”
说完,蒙恬行礼后转身,再次走回了扶苏他们身边。
李缘皱眉站在原地。
那个蒙冥都成个病秧子了,就靠着我给他药续命,也续不了几年,怎么还这么不清闲呢?
“别想了,这一点不止蒙武他们想得到,其他人也可以。”嬴政丝毫不感到意外。
虽然他是要从传统贵族身上割肉出来,但如果没有李缘给大秦新带来了许多发展,他也没办法做这些举动。
好像叫,做大蛋糕?
那些贵族们可不蠢,他们的眼光也足够预测出李缘的想法。
但只要没影响到他们的家族延续,一切都是可谈的。
这也是嬴政敢现在就对付他们的原因。
以可见的西域商业暴利之机、交换一些本就不属于他们的田地和人口。
虽然政治上许多时候都是利益交换,可现在是他掌握主动权和巨大优势,举刀自然不过分。
“但这样一来……”
李缘有些忧虑,那发展到最后,怕不是又可能出现996福报?
毕竟贵族的贪婪……
“你是怕他们压榨百姓吧?”嬴政笑道:“别担心,这只是权宜之计。”
“等以后寒门和平民当中出来的势力壮大了,寡人会对他们继续下手的,不把他们这些人给彻底干掉,社会矛盾会大到寡人和你都压制不住。”
“寡人会想办法弄出一个制度,帮助大秦不堕入深渊。”
前一点,李缘很认同。
两种阶层利益冲突的后果,只有战争。
后一点嘛……
他对嬴政的想法抱有怀疑……
“你就不怕激起反弹?”
“怎么反弹?”嬴政从树枝上折了一小根枝条下来:“你是说公然对抗?现在这点利益,还不至于让他们铤而走险。等到他们真要铤而走险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个实力了。”
“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嬴政将手中那根枝条插到了草丛里的土壤上,似乎想在这片草丛里种出一棵新树。
“既然寡人敢这么做,就有把握他们反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