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无能狂怒
大理寺少卿闻讯,赶忙迎了出来,问明了缘由,忍不住面露难色,“夫人有所不知,这大牢内,着实污秽。”
“夫人不若去厅堂稍候,下官着人给犯人梳洗一番,将他带过来?”
廖华裳笑笑,“不用了,本夫人只说几句话便走,不妨事。”
大理寺少卿也就由着她去,亲自在前引路。
一进刑狱,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
这里的人,大多穷凶极恶之辈,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一见有妇人至,就像是蛰伏在草丛里的狼,慢慢坐起身,缓缓靠近牢门,一双双嗜血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廖华裳。
仿佛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嘴扑上来。
春燕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廖华裳的手臂。
廖华裳神色如常,跟在大理寺少卿身后,走到牢狱最深处。
在最深处一方空旷的角落,两道钉入墙体、手腕粗的铁链垂落地上。
铁链另一端,栓在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脖子里。
男人身上破碎的衣衫裹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头发与衣衫一个颜色,一条一条披散下来。
他不动时,旁人只会以为,墙角处堆放着一堆发臭的破布。
听到动静,那人的头微微一抬,铺在地上的头发条之间,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袁诤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张脸了?
或者,是上一辈子的事?
还是在梦里?
刚刚被关到这里来的时候,每每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之时,他都会想一遍这张脸。
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从这里出去,定要找到这个女人,用尽手段,让她痛不欲生。
凭着这腔恨意,支撑着他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活下来。
哪怕像狗一样,被人拴在这里。
受尽羞辱!
后来……
他就有些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了。
在漫长的、不知昼夜的日子里,他开始回忆他的这一生。
却发现,他这辈子,唯一活得像个人、志得意满之时,竟是廖华裳在府里做主母那三年。
他不觉得自己筹谋有何不对,唯恨廖华裳为何要反抗?
为何就不能像别的妇人那般,悄无声息死在后院。
或许那时,他还能记她一份好……
他斜着眼睛,看着在他面前趾高气昂、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他的大理寺少卿,觍着笑脸命人搬来一张干净的锦凳,放在那个女人身侧。
看着两狱丞弯着腰,提醒她不要离那么近,这边太脏、太臭,味道不好闻。
看着那个妇人仪态端庄,扶着身边嬷嬷的手,缓缓落坐。
然后,手微微一抬,大理寺少卿和狱丞,便毕恭毕敬退了下去。
袁诤嘿嘿笑了起来。
这些年,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他的牙齿早被人用铁钳拔走。
一笑,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下来,沾在他颌下乱成一团的胡须上。
他含糊不清地问,“娘子,你来看为夫了?”
廖华裳眸光平静无波、无情无绪地看着他,不辩解、不反驳。
袁诤心里恨极了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恶狠狠道:“你这个毒妇!”
廖华裳突地笑了。
袁诤的腿似乎被打断了,始终匍匐在地上。
廖华裳的笑容刺激到了他,他用力挥动手臂,甩得铁链哗哗作响,“你笑什么?你是在取笑我吗?不许笑!”
“你这个毒妇!毒妇!”
“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廖华裳什么都没做,已经让眼前这个男人从耍赖到痛恨,从痛恨到癫狂。
袁诤像一条泥土里扭动的虫子,哪怕作出再凶狠的模样,看上去仍然还是那么的无能和可笑。
廖华裳幽幽叹了口气,慢悠悠说道:“说起来,我真应该感谢你。”
袁诤一愣。
“没有你当年的负心薄幸,就没有今日的廖华裳。”
刚刚重生时,她惊怒、恨憎,恨不得将伯府的一切焚烧殆尽,将这一家人撕成碎片。
那时的她鲁莽、冒进、稚嫩、笨拙……
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在刀山剑林中寻求生路。
因为中毒,她强行按捺住自己焦躁不安的心、强自忍下心中滔天的恨意。
当抛弃过往,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渐渐找到自己想走、也该走的那条路。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往日那个会被爱恨情仇牵动情绪的后宅妇人。
廖华裳微微地笑,“我来,本想借你的落魄,来宽慰自己大仇得报,并且跟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
“可我刚刚发现,原来恨也是一种情绪。任何情绪,都来自内心。”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源于心中的在意。”
所以她现在,无论是想起往日小人得志的袁诤,还是看到如今落魄狼狈的袁诤,竟已牵动不起她任何的情绪。
“袁诤,你这辈子,什么都想要,最终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活得当真是,可怜至极。”
廖华裳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我会告诉他们,不再折磨你。你好自为之。”
袁诤在呆怔片刻之后,突然猛烈挣扎着,拖着铁链哗啦作响,“廖华裳!我不需要你可怜!”
他疯狂大笑,“你以为你跟我毫无关系吗?告诉你,那份和离书,我根本没有签字。只要老子一天不签字,你廖华裳,就一天还是我袁诤的妻!哈哈哈……”
廖华裳微微蹙起眉头,“哦,这样吗?多谢告知。”
她站起身,看着癫狂的袁诤,“你我之间,本早该没有任何关系。”
“但既然你这么说……”
她略一沉吟,浅浅笑道:“无论是和离还是休书,你都没有资格。所以这休书,还是由我亲自来写比较好。”
她居高临下斜睨袁诤,“毕竟,如你所言属实,冠你之姓实在是,辱我了。”
冠你之姓……
实在是……
辱我了……
袁诤双眼赤红,乌黑的脖颈中青筋暴起。
他怒目圆睁、仰天长啸,“啊——我要杀了你……”
真的是,无能狂怒。
户部距离大理寺并不远。
廖华裳出了刑狱,在大理寺公房内寻了纸笔,书写一份休书,签上自己的名字,日期落在了乾和十九年九月。
当年父亲亲笔书写和离书的日期。
然后命江泉送到户部去改档。
从此之后,她廖华裳,以吾之名,冠吾之姓。
再不是谁的谁。
她只是她自己!
回府路上,一匹快马爆竹般击打着京城的街道,带着北关捷报,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