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泄,就是千里不留行。他突然感到山间的风,在冰冷地抓挠着他的神经。
“六个月后,玉英姑的肚子大起来了。于是,他们俩都被开除了。然而,他们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一丝凄凉。他们还在校门口开了一家南杂店呢,郭老——不应该再叫‘师’了,在外帮人家算账、写写画画,她就带着孩子,守着店。学校的学生和老师,都羡慕她呢,很多的学生写作文,写我的理想,都想像她一样,当一个老板娘。酸梅粉、盐蚕豆、甜豆奶、黄汽水、褐笑枣、老婆饼、葵花籽、芝麻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晚了,困了,就数一数抽屉里的钱,多好的生活啊。”力莉瘫在他的身上,好像母亲在给娃娃讲童话故事。
“是呢,我们村的杂货店,是地主的儿子开的,我们全村人都羡慕他,说地主打得那么彻底,当牛作马那么多年,怎么会有本钱开南杂店?那些七大姑八大爷商量的结果是,他们家一定有地窖,藏着金银财宝大花边,等运动过了,就挖出来换钱了。地主,果然是狡猾得很,挖地三尺都没挖干净他家的家产。
葵花籽、多味花生,都是按勺卖,一勺子抖抖地窝在掌心,还那么贵,捧在掌心,走一路,停下来,张开手,美美地端详着,再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边吃边走,路人看到你把手握得紧紧的,有时故意要跟你握手,要现出你的小气来。
但我读初中时,你的玉英姑却不在当老板娘了,据说,店已经转让给她的小叔子了。我也是好奇怪呢。只是,看着你玉英姑挑尿桶的样子,提桶洗衣服的样子,我就更加奇怪。她身材丰满,凹凸有致,却并不臃肿,皮肤异样的白皙,红润,我就在想,为什么天天被太阳晒,她却能不被晒黑,不被繁杂肮脏的农妇生活所折磨,依然那么妖娆,窈窕呢?难道真的是像杜甫所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回忆起李玉英肩挑尿桶宛转于阡陌之间的妖娆,他不禁又萌发出膨胀的冲动。那时,还没有电灯,夕阳西下,原野稻粱之上萦绕着沉沉的黑暗,她的那一抹亮丽,他想,不只镌刻在他一个小小的少年的记忆里了,应该是这所没有围墙的学校的共同的集体记忆罢。
“你在那时,就注意到她的身材了吗?”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体态上的变化。
“我是因为听说了她和老师的风流韵事,才注意到的,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就固执地认为,她,一定是被逼的。这么美的少女,不应该被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师所糟蹋。每当炊烟升起,无论是旭日东升,还是金乌西坠,看到她肩挑手提的姿态,我总是认为她的眉眼之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哀愁,像晨曦下河流上浮着的那层轻纱。
那时,我恨死了那个男人。就像我恨死那些对着母鸡紧追不舍,最后还要狠狠地叼住它的头,重重地将它压垮,让它发出惊恐的‘咯咯’声的大公鸡一样。你不知道,每当此情此景,我都要拾起石头,狠狠地砸过去。那时,我就在想,妈妈,为什么要养公鸡呢,它既不会下蛋,又要欺负母鸡,还最会趾高气扬,好像它就是天下第一一样。”
他把他童年最隐秘的丑事都抖落出来了。他清楚地记得,妈妈当时是莫名其妙,责怪他不应该对公鸡那么心狠,弄得房前屋后鸡飞狗跳,他心中的委屈,只有他一个人承受。
“你的想法好奇怪呵,连一只公鸡都要嫉妒,难怪会憎恶玉英的男人了。不过,我听说,是因为她公公婆婆偏心小儿子,在小儿子成家后,要他们把店让给弟弟弟媳妇的——你恨他,他却那么懂事,有大哥的责任感,不正说明是你错了?”
“其实,我也是这么猜的,但我不愿意相信,坏就是坏,怎么能说他好呢?而且,他弟弟虽好,弟媳妇却是一个尖刻小气的女人,脸上那一块毫无规则的疤就算了,学校帮她做了那么多生意,她却连两分钱都不肯相让,真是不通人情。”
“说到底,你还是以貌取人!要是我玉英姑在,恐怕她贵五分钱,你都会毫无怨言。”
“不呢,我从来都像书上写的那样,把人的心灵、品质和节操放在第一位,外表,并不能代表什么,就像法国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一样,虽然长得丑,但是心灵美好善良。
其实,我去你玉英姑那里买东西的时候,是战战兢兢的。正眼都不敢瞧她,只是磨磨蹭蹭地进去之后,指着那块早几天就看好的芝麻糖,说道,‘买一块’,我看见她细巧的手指,很优雅地把糖拈到我手上,我很快地将五分钱放在玻璃的柜台上,看她又用细巧的手拈起,我才三步并作一步,跑回我们那个住了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上,和另外两个人分这块糖,二比二比一,确实是难舍难分。
嚼着这三分之一的麻糖,透过钉死了的木窗户的漏风的缝隙,偷偷看见你家的玉英姑锁好店门,走向我们,再从窗下哼着小调悠闲地走过,我的心中,不禁会想起‘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句子,她那么甜蜜,我也那么甜蜜。有时,她会无意地瞥一眼我们的窗子,吓得我只能仰头,瞧见乌黑的暗沉沉的屋瓦和屋梁,估摸着她已经走远,才透过缝隙,追寻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对那一段空白,满是遗憾。
三个人凑钱买一块麻糖的故事,你们,不会懂了。唉!”
他的心中,霎时间涌满了惆怅。
“几个人分糖的分寸,我把握不准,但你在那么小的年纪,却猴我玉英姑身子的那颗心,我却听得分明。哦,我终于明白了,你打少年起,就崇拜成熟女人的风韵,难怪对我们,不理不睬,冷若冰霜。联系起我的钟晴阿姨,还有禾花老师,她也大你两岁,原来,你是喜欢熟透了的水蜜桃,却不钟爱刚绽放的山茶花的芬芳。”
说着,赌气似地挺身向前。
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活色生香。
“不!”他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