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预定不同,在一整天都毫无进展的情况下,我们决定在黎明前出发。
为了以防万一,我单手拿着自动步枪,爬上满是破洞的屋顶,担任起值夜的任务,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透过安装在战斗头盔上的夜视仪,或许是被炖菜残留的香气吸引,时不时能瞥见野生动物走动的身影,也就仅此而已。
大概那就是传闻中的兜狼赫尔夫吧。虽然它是单独行动,但也有可能是群体的侦察兵,所以我保险起见取下了保险栓,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立刻将枪口对准了那个方向。
“谁 —— 哦,是玛奥莉涅啊。离天亮还早呢,怎么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请不要把武器对准我。我可手无寸铁呢。”
看样子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这样,她一边从那个伸着旧梯子的洞口处晃晃悠悠地伸出手,一边朝我走来。
她依旧穿着战斗服,不过大概是因为睡前的缘故,原本罩在上半身的白银小札铠甲已经脱掉了,那件染成黑色且有金线穿过的皮革束身衣也松开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呈现出那种邋遢的居家模样,不愧是贵族出身啊。
既然知道是她,我也就没必要再保持戒备了,于是我把扛在肩上的步枪抱在怀里,重新在屋顶的木板上站稳。屋顶的瓦片大概早就掉落破碎了,暴露在风雨中的木材在承受我的体重时,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习惯了嘛。而且要是对非自己人的家伙放松警惕,被杀的可就是我了呀。”
“我倒是想让士兵们向你学习这种警惕性,不过被自己人用武器指着可就不好了哦。”
她一边轻轻卷起长发,一边缩了缩肩膀。
只是,她大半夜特地起来跑到这儿来,却又不说明原因,我不禁歪着头猜测,难道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不便之处吗?
“是床铺睡起来不舒服吗?”
“你能不能别这么警惕呀?只是眼睛有点清醒睡不着而已,那张睡垫很不错的哦。我能坐你旁边吗?”
“只要你不介意坐在被视为女人公敌的我旁边就行。”
“我没往心里去啦。你可是个男人呀。”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她依旧神情严肃,按住及膝长裙的裙摆,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抬起夜视仪,在放松紧绷的身体的同时,偷偷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只见她那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正眺望着远处的山丘。
“…… 那个,我能说句实话吗?”
“只是听听的话,没问题呀。”
“刚才我虽说相信你们,但说实话,像 800 年前的那些事呀,还有玛基纳啦,达马尔的情况啦…… 这些我从心底里都没法完全相信,我挺苦恼的。”
我感觉这简直就像是在忏悔罪过一样。
玛奥莉涅似乎在为自己心中产生的怀疑而感到羞愧。这种事要是不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的,她可真是个十分认真的姑娘啊,这一点让我不禁有些佩服。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竟扑哧一声小声笑了出来,结果又换来她那如琥珀般炽热的目光的怒视。
“哼,干嘛……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啦,我没那个意思哦。倒不如说,我觉得与其勉强自己装作相信,还不如像你这样坦诚更好呢。”
“…… 挺意外的呢。我还以为你会叫我一定要相信呢。”
话语和表情能如此一致,还挺少见的。她大概原本以为会被我更严厉地责备,或者被强迫要求一定要相信之类的吧。玛奥莉涅稍微有些不自在地转移着视线。
不过,除非像舒尼亚那样纯粹出于好奇而不断追问,或者像法蒂玛那样不管怎样都选择无条件相信,否则没法立刻就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倒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可疑的 “相信了” 之类的话,我一边透过夜视仪观察着四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呀,我也还没有完全相信玛奥莉涅你呢。不过,一想到你那漂亮黑发的秘密,咱们也算是半斤八两吧。”
“…… 嗯,对哦。确实,这样也算扯平了吧。”
“我们所需要做的,仅仅是不把彼此的秘密泄露出去就好。至于是否相信那些秘密的内容,只要不影响到这一点,其实都无所谓啦。”
当我说出在共享秘密这件事上,只需要保持一种类似商业往来般的相处模式就好时,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说法,她的眼神变得略微有些凶狠。
“你说得还挺轻巧的嘛。至少我只是没法相信你们所说的内容而已,对于你们的为人,我还是愿意相信的哦。”
“你为什么能这么说呢?”
“你听从了克洛泽的话呀。那有可能是个陷阱呢,可你还是选择相信了我们,不是吗?我至少对此还是心怀感激的。”
“当时我可是抱着你们会相信我的前提才去的呀,你还真是够乐观的呢。”
“总比悲观地看待要好些吧。那么,你就不相信我本人吗?”
我有些苦恼该如何应对这位贵族小姐,她这样到底算是大胆还是细腻呢?我不禁轻轻挠了挠脸颊。其实我还想说,就像饭前那场骸骨闹剧,要是你能再看得开一些就好了,但想来被动和主动情况还是不一样的,于是我就随便给自己下了个结论,说服自己接受了现状。
玛奥莉涅看着我这样,变换了一下坐姿,抱着膝盖,静静地注视着我。她把脸颊放在膝盖上,睁着大眼睛,静静地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唉…… 姑且作为朋友熟人的话,我是打算相信你的啦。只是,关于秘密这件事,也只能看你今后的行动来证明了吧。”
“—— 现在这样也行啦。不过,你可别太让我失望哦。”
“我会妥善处理的。”
一察觉到她不会再做出更多让步了,她便拍了拍裙子的裙摆站起身来,转身利落地朝着梯子走去。
和别人聊聊天确实能让人暂时忘记困倦和疲惫,起到转换心情的作用,但要是聊得太久而放松了警惕可就不行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能这么迅速地切换状态,还是挺让人感激的。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玛奥莉涅在走到梯子前刚要伸手的瞬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回过头来。
“你可以叫我玛奥哦。”
“这又是为啥呀?”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我大概是露出了一副傻乎乎的表情吧。
能称呼身为贵族的她为玛奥的,大概也就是像齐格隆那样和她相识已久的人吧。和她才认识几周而且还是平民身份的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称呼她,实在是太有违和感了。
不过,她却一脸淡定地哼了一声,说道:“我只是想着,要是能和你亲近起来,让你对我产生感情,你应该就不会在背后捅我刀子了吧。就这么简单啦。好了,晚安咯,《《京一》》”
我刚想说谁会在背后搞小动作啊,但既然她都用名字来称呼我了,我这话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
而她似乎觉得自己那样的表情就已经是足够的回应了,一边哧哧地笑着,一边从屋顶上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透着丝丝寒意、微风轻拂的黑夜里。
我从短暂的愣神中回过神来,一边叹着气,一边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紧紧系好头盔的下颚带,将意识重新集中到对周围的警戒上。不用说,她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萦绕在我脑海的一角。
“—— 那个头发和衣服都是纯黑色的姑娘叫白舞…… 还真是个挺讲究的名字呢。”
我一个人对着她那看似矛盾的形象和名字暗自调侃着笑了起来,不过,能看到我这副模样的,大概也就只有远处静静伫立着的身材高大的赫尔夫了吧。
天亮后到了中午时分,玉匣沿着人迹罕至的海岸边的绝壁前行着。
往右看,悬崖对面的贝尔地中海传来阵阵轻柔的海浪声;往左看,是一条被黑色森林所环绕、长着稀疏杂草的兽径。洒下的阳光温暖宜人,装甲车上的法蒂玛正惬意地晒着太阳,而在她旁边,玛奥莉涅从舱口探出半个身子,为我们指着路。
“看到了,就在右前方。”
接到头顶上传来的指示,正在炮手座位上看着监视器的我,按照指示将摄像头向右拉进。于是,在那里,正如从克洛泽那里听说的一样,在岬角上矗立着一座低矮的塔。
从外观上看虽然像是灯塔,但由于是白天,灯塔并没有亮灯,周围有不少水鸟在飞舞。虽然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但在塔顶确实能看到像是曾经有火焰燃烧过的地方。
“看起来相当破旧啊。”
“那座灯塔,现在火已经熄灭了,所以没办法呀。我听说往返于林登贸易国的贸易船都是从海中央通行的,而且西侧已经被帝国军封锁了。”
玛奥莉涅毫不掩饰因为战争导致航路无法使用而产生的苦涩之情。
之前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看来帝国和王国之间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连灯塔都变得如此破旧了。这么一想,帝国的村镇里粮食供应紧张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一想到据说隐藏在地下的那个设施,也不知道这座灯塔作为灯塔本身的作用是否还重要呢。
“喂?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呀。总不能开着玉匣就这么冲进去吧,难道又要去废墟或者洞穴里探索吗?”
“是啊。一下子就亮出咱们的底牌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我通过无线电向达马尔下达指示后,伴随着他那没精打采的回应 “哎,好嘞”,玉匣便朝着森林的一侧驶去。
然而,就在玉匣刚要改变方向朝森林里隐藏身形的瞬间,所有正在向外张望的人都齐声发出了 “啊” 的一声。
“那边的车,停下!”
从树林间冲出来挡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是一个身着华丽铠甲的男人。毕竟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轧死,所以达马尔急忙让玉匣来了个急刹车,然后通过无线电恶狠狠地骂道:
“哪来的蠢货。想自杀吗?”
对方指向我们的武器,是一种应该叫做战戟的长柄武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但说实话,对于这个男人的重装甲以及那颇具威慑力的态度,我倒并不怎么在意。更让我在意的,是这种突发的遭遇事件本身,一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引发的一系列麻烦,我不禁沮丧地垂下了头。
“又来…… 达马尔,最近这车子故障是不是变多了呀?”
“雷达也好,无线电也好,自从被那些破铜烂铁给折腾了一通后,确实是有点不太好使了,可明明啥也没干就出毛病,而且它还自己莫名其妙就好了,我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的毛病呢。”
“事到如今,才越发觉得卫星通讯可真是厉害啊……”
也不知道是侦察卫星在这 800 年间因为超期服役出了问题,还是因为战争被击落了,但最近这种遭遇战越来越多,实在是太麻烦了。虽说要是被人说警惕性太差也没办法,但光靠目视的话,由于玉匣体积庞大且噪音很大,总是先被对方发现,这实在是个难以避免的问题。
不过,既然已经遭遇了,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我也只能无奈地拿起武器,准备应对那个摆好架势的男人。
“舒尼亚,关于那个男人,你有什么了解吗?”
“他的装备和王国军的不一样,而且作为山贼来说,装备也太好了,我觉得他应该是温迪凯塔人。”
听了舒尼亚的解说,再看那个男人的铠甲,确实感觉和赫尔姆霍尔茨的装备有些相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么把脑袋里关于他的记忆全都清空啊,所以我被迫要去应对他,甚至还可能会附带一些挑衅的举动。
“喂,那边的女人,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
“…… 被叫做那边的女人,还真是被小瞧了呢。我揍他一顿应该也没关系吧。”
毕竟身为贵族小姐,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男人这么称呼,确实是让人难以容忍的。从外部摄像头里看到的玛奥莉涅,脸上带着无畏的笑容,额头上甚至都暴起了青筋。
如果温迪凯塔人个个都和赫尔姆霍尔茨的人一样勇猛,那要是她在这里冲上去和对方动手的话,双方肯定都会见血的。而且本来我们现在正在尝试和特克尼卡接触,也不想就这么突然挑起争端,所以我便催促玛奥莉涅和我换一下位置。
“玛奥,暂时先和我换个位置吧。”
“…… 要是他敢成为敌人,我就斜着把他砍了。”
玛奥莉涅似乎气得都快要立刻拔出剑来砍过去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嘴上说说狠话,就顺着梯子下来和我换了位置,这大概也能说明她良好的教养吧。
而我代替她从舱口探出身去后,对于对方那傲慢的态度,我也算是理解了她刚才的气愤。
“喂,不管怎样,你赶紧给我回答。我这儿也没空和你磨蹭呢。”
我也不是没闪过揍他一顿或许更好的念头,但想到对方是和特克尼卡有关的人物,我也只能把这份无奈的情绪咽下去,然后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个,不好意思…… 我们是路过的组织收集者。请问您那边是温迪凯塔人,对吧?”
“你们是组织收集者?开着这种战车,在这儿干什么呢?”
那个男人把战戟的矛头往地上一戳,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感觉他是那种和冷静的赫尔姆霍尔茨完全相反的人,是那种只靠着一股蛮劲活着的男人。他那茶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虽然被铠甲遮住了,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身体相当健壮。
不过,他并没有仅仅因为一腔战意就冲上来动手,这说明他作为温迪凯塔人,还是存在一些基本的常识性思考的。为了尽量不刺激他的斗志,我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向他解释目前的状况。
“我们是受收藏家联盟的推荐,正前往灯塔,想着能不能稍微去您那边的职场打扰一下呢。”
“啊?!收藏家联盟推荐的?喂喂,开玩笑的吧?不管是刚才那个女人还是你,为什么像你们这种《《软弱》》的家伙会是温迪凯塔人……”
“不,我也不是想成为温迪凯塔人啦。”
虽说确实是收到了收藏家联盟的推荐,但关于推荐的具体内容,我并不知情。不仅如此,对于特克尼卡这个组织,我也仅仅是从赫尔姆霍尔茨那里听说过一些而已。
不过,从这个男人的语气来推测,温迪凯塔人大概很多都是从收藏家联盟里爬上来的吧。也正因如此,我拒绝了他的说法后,他就露出了一副傻愣愣的表情。
“…… 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你这家伙看起来没什么欲望呢 —— 啊,对了,像你这样的,是想当研究员吗?那倒还比较安全,你要是怕我怕成这样,可就没法好好聊了呀。”
他似乎判断出我这番话很没骨气,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挠了一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当然,我本来也不是为了和特克尼卡套近乎才来的,所以我故意装作畏缩的样子,决定就这么让他消除敌意。
但说到底,我自己……
“…… 只要你安静地听着,我就会说哦。哥哥才不会怕你这种有点傻愣愣的家伙呢。”
我惊讶地扭头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只手扶着斧剑,缓缓站起身来的肉食兽。从它那灿烂闪耀的美丽金黄色双眸以及轻轻摇曳的尾巴上,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浓烈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