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还未来临,空气中却已开始弥漫着夏天炎热高温下,淡淡的泥土和草木蒸腾散发的味道。
崔柯时隔几个月重返流丝镇。
脚下的土地传来真实的触感,她的手指滑过伫立在村口的大石头。原本急躁难耐的心情,瞬间发生了变化。即将溺水般的恐惧从她的胸腔升起,心脏被波浪拍打,一下比一下更快……
即使大脑发出了前进的指令,身体却拒绝回应,站立在原地像是与石块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崔柯成了巨石的衍生体。
“哎呦,吕三你们回来了啦。”
平嫂牵着孙子小宝,正从隔壁镇新开的游乐园回来。说是游乐园,其实也就是来了一批人在空地上,摆上常见的简化缩小版的旋转木马、过山车、碰碰车……开个十天半个月,就换下个地方营业。
小宝听到阿奶的话,立即抬眼去看路前方的人。看见吕三身旁站着的崔柯,他立即大声的哼了几声。他可没忘记,崔柯让他挨了阿奶一顿暴揍的事。
平嫂算是喜欢吕三,吕三长得好,比原先留在崔柯家里的那个年轻后生好看多了。
她脸上扬起的笑容,在接触到崔柯苍白且面无表情的脸之后,像河水里的波纹一般漾起散开。
吕三倒是如常地回应了她的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乍看跟平时差不多,但看久了却觉得难受,好像是即将沸腾的水被撤走了火,水停留在将沸不沸的状态。
平嫂觉得不对,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变作了一张脸谱黏紧在脸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还有事忙……”
谁不好奇崔柯这趟远门去哪儿了呢。镇上的人都知道崔柯接了吕阿奶的班,20岁不到的丫头噢,都能出去接活了,一连几个月都没回来噢。
平嫂最是好奇,从隔壁镇回来正正好碰见刚下车的他们,她当然要做第一个打探消息的人。
但现在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对劲,平嫂立刻晓得这不是探听他们旅程的好机会。那个崔柯脸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被鬼缠身了吧,学艺不精,出师不利……
想到这里,她一边嘴上说着客套话,一边捏紧小宝的手,迈开腿转身就要走。
“平嫂,我阿奶回来了哦?”
像个死人脸的崔柯说话了。
平嫂的客套话被问题打断了。
她提起的左脚,缓缓收了回去。转回身,又不是完全转回,侧着大半个身体,像扭曲的面团。
“回来了。”
“你看过她哦?”
“看过,昨天买菜还说了几句话咧。”
平嫂抬手擦了擦发痒的眼睛,再睁开,少女雪白的脸浮起薄薄的笑意,跟以前差不多,没心没肺的笑容。她都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崔柯听到平嫂这句话,胸腔四处漫溢的恐惧霎时消散了,一颗心稳稳地跳动着。是她想多了,被那个面具样的掠剩鬼说的话影响到了思绪。
她抬手揉揉头发,“她看起来怎么样?”
平嫂感觉有些古怪,崔柯这小孩出个远门是到哪里去了,几个月都不联系她阿奶的嘛。
她不用回忆,老人家不都一个样子——皮皱皱,松垮垮,像会走路的老树皮。吕半仙是老人里身体比较健康的,还能走,走得还挺快,动作也利索。
“跟以前一样,身体好着呢。”平嫂眼角扫到自己的孙子,顿了顿继续说:“小柯,你出去做事了,也要经常给你阿奶打个电话嘛。老人家还是要多照顾的,你说是不是。”
平嫂这话不知是说给崔柯听,还是说给自己的孙子小宝听。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孙儿,等他大了,不要他捧回金山银山给她,只要他在花花世界里还能想得起他有个阿奶。
崔柯认真受教的表情,极好地满足了平嫂说教的欲望。
小宝仰着头盯着吕三挎包里露出半个头的木偶。他想小柯姐出了一趟远门,不知道在外面又买了什么新鲜的玩具。比如这个木偶,他从前好像从未看见过。
安分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的大拇指,此刻又蠢蠢欲动想要跳进嘴里,充分沾染唾液和被舌头抚摸。
黄斌斌记得包外的小孩,他那拉长至几十厘米的涎水,像是蜘蛛丝飞舞在半空,想要包裹在他的木头身体上。
吕三察觉了包中的异动,但来不及制止。小人偶的上半身完全探出了挎包,两只手臂挥舞,朝着两眼惊恐的小男孩,做了一个十分粗俗挑衅的动作。
小男孩没有立即明白那动作的含义,但他立即从嗓子里憋出了几声尖叫。被阿奶捏紧的手掌,反倒捏住了阿奶的手心,使劲摇晃。
“阿奶,阿奶!有鬼!有鬼啊!”
小孩的嗓音本来就比成年人尖利,现在更是尖利如刀,扎进了每个人的耳膜,再用力划动。
平嫂被孙子失常的行为,唬了一跳。她立即两手抱紧了自己的宝贝孙子。小男孩像是溺水找到了浮木,立即攀着自己阿奶的手臂,死命爬向阿奶的怀抱。
小孩子的眼睛干净,最容易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平嫂从兴奋的说教者的角色清醒,立即想到了崔柯出门干活的内容。
她两手搂住自己的孙子:“想起来,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哈。”
不等崔柯、吕三回应。平嫂已经像是被鬼撵似的,抱着自己的胖孙,走得飞快。
黄斌斌倒是在包里乐得笑出声了。崔柯早已不耐烦平嫂的说教,一两句的孝道规劝,她还能听得进去,多了,那可就惹人烦了。所以,黄斌斌这事,她觉得做的好极了。
昨天阿奶还出门买菜了,短短十几个小时,她老人家出不了什么事。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也许是信号问题。
崔柯刻意忽视、遗忘了吕三在那通电话后的异常行为。人的大脑在面对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时,往往会开启保护机制。
当崔柯一手推开小院的铁门,眼前的院子如狂风过境一般,所有植被的根茎从泥土中拔出,东倒西歪;往日里婆孙两人躺着聊天的摇椅,碎裂成片……
“阿奶!”
“彭阿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