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璀抱着自己的包袱,提着那一袋稻子跟着进了屋,“祖父方才提到阿耶,我倒是想向您求样东西。”
“何物?”关渡笑问。
阿璀笑嘻嘻上前两步:“阿娘与我说过,阿耶曾有一箱手稿留下,一直被您收藏封存着,我想讨来研读研读。”
关家一门数代名声显赫,皆因道德才名,算得上天下文脉中的砥柱,原以道德传家,尤尚儒家,数代传承皆从儒道。但偏偏关渡之子关易虽自幼被授以儒学经典,以儒家之说陶冶浸淫,但年长后却偏偏得窥法家之说,弃儒家从法家,一心钻研法家学说。
因这事父子二人在此治学一事上有些分歧,初初还曾父子对辩过多次,只是关渡是真正的治学大家,于学术一道并不狭隘,可算得上是兼收并蓄,博览百家之长了。所以对于以儒家为核心的家续传承下,自己的长子却义无反顾地钻修法家,关渡其后也并未过多阻拦,不过听之而已。只是偶尔教诲两句,希望他虽从法家,但仍应以儒家“仁”为本心,勿要太过激进。
“你父亲走得早,生前也并无长物留下,唯那三十八卷手稿被我留存至今。”关渡笑道,“你母亲虽也钻研法家,但却从未向我提过这些手稿,倒是你,缘何会突然想起来的?”
“那日看了阿娘自辩自驳的文章中的一篇,其中有提到法家的一个观点,‘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我就此与阿娘谈论了几句,阿娘便提及阿耶从前于法家学说的思想主张,我有些兴趣,便欲讨来阿耶手稿研读一二。”
“你虽从未见过你父亲,但你父亲的东西归于你也算名正言顺。”关渡道,“只是给你之前,我想听听你于儒法两家之争的看法?”
关璀笑道:“祖父问我看法,莫不是怕我同父亲一般,一心钻研法家之说去了?”
“你只管说便是。”关渡笑道。
在天下人眼中关渡是儒家集大成者,但阿璀却觉得自家祖父格局之大不止于一家,她略想想,开口:“祖父以为‘儒’之一字,真义在何?”
“中庸。”关渡倒也配合,答道。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阿璀笑道,“这是祖父曾经教给我的。”
“关家世代以儒传家,祖父更是当今儒家的代表人物。”阿璀举起方才放在一旁的装着稻谷的袋子,“但祖父您看,耕种读书,常劝农桑,我们所做的这些,却是农家的主张。”
又指指一侧引山泉入院子的小水车:“我承祖父教诲,深知儒家真义,以六艺为法,尚礼乐仁义。但是除了习儒,我们研究粮食的增产,我也常爱做些小东西,使百姓耕种更加省力。这未尝不是墨家‘强本节用’的主张。”
她看向关渡:“祖父难道没有发现,您与我做的,本就是儒墨农三家相承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关渡听她此言,微微一愣,忽然明悟,大有朗然之意。
他看向阿璀,露出十分赞许,击案而赞:“此儒之中庸也!”
阿璀也笑:“所以,咱们持礼乐仁义,既然能相成百家,为何独独不能包容法家呢?”
“言之虽易,行之却难。况纷争于朝堂乎?”关渡并未赞同,而是反问了一句。
阿璀明白自家祖父说的也是事实,墨家农家是为实事者,可兴百姓富家国,但真说到政治上,大约也只得法家儒家能争得一席之地。
“祖父只问我儒法之争,但百家争鸣之盛世,距今也不过数百年而已,儒家,道家,法家,墨家,杂家,名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等,皆传承至今,并未消亡。而为何百余年来,却只提儒法之争呢?”关璀对上自家祖父目光,自问自答,道,“因为儒法之争,其迹虽可循百年,但最终矛盾却还是在庙堂。”
“那如你所见,儒法之争,如何终结?”关渡略带赞许,笑问。
“大渊立国不过两年,陛下还未有明显扶持某一家的动作,但若想国祚长久,尊儒尊法,总必有一家为国学。当初前元建国初期尊法为上,制严苛刑法,可称暴虐,后各地起义反抗暴政,还是前元光孝帝一力推行变法,废严刑苛法,逐渐尊儒复礼,才使得前元国祚二百余年,不至三世而亡。先前见师兄们清谈辩论,我也隐约知道当今朝中儒法之争激烈,若非陛下自有手段,恐生异变。但看当今行事,却并不像优柔寡断之人,儒法之用,抉择而已,何必迟迟不得定论?”
“治大国,并非只是抉择。”关渡道,“建国之初,陛下或许只求‘平衡’二字。”
“既求平衡,何不皆取其精华而用?”
“你这……倒是两不得罪。”关渡失笑。
她道:“我并不是两不得罪的圆滑。如祖父所言,陛下要的从不是为了扶持一家,两着皆用,不废一家,是斟酌平衡,也是互为掣肘。”
“乱世,法之用。治世,礼之用。”阿璀道,“如今大渊初立,国内渐渐安稳,百废待兴,边境之乱也在眉睫。如此国情,虽算不上乱世,却也远远谈不上治世。”
迎着灯烛,阿璀的眸子照出灼灼的光,仿佛带着通透时局的力量,关渡看着她,隐约觉得,那是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天生的敏锐。
也不知怎的,竟渐渐生出几分惋惜来。
阿璀却未曾留意自家祖父此刻的惋惜神色,她的观点照旧清晰:“所以我觉得,若以儒为国本,可称上善。但法家之用,也可共存。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二者接受并蓄,儒以教百姓可为之事,法以教百姓不可为之事。”
关渡称善:“此一言已然大观,已非纯粹的学术之说,而是彻彻底底的政治主张了,我原先还当你过于清醒不知世故,至今日才觉得,阿璀若是男子,朝堂之上也该有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