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璀扬了扬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自家祖父的称赞。
关渡倒也喜欢她这般小女儿神色,笑着指指东边屋子:“那边你原先住的小房间,被我辟做了一个小书房用来存放书卷,靠墙的书柜子你打开,下边有个樟木的箱子便是,你自去翻翻吧。”
“多谢祖父。”关璀喜滋滋地应了,也不急着便去找,这一闲下来才突想起他二人午间太过沉迷农桑之事的研论,连午膳都没想起来用。
四顾找寻一眼,问,“会景不在?”
“因缺些纸笔日用,他午后便下山采买去了。”关渡看看天色,“约莫会回来晚些吧。”
“那我亲自为祖父煮汤调羹。”关璀一笑,起身欲去厨间。
关渡听她说要去做饭,甚是一僵,忙拦住她,“会景午间留了些蒸饼与肉羹的,你生了火热一热便罢了。”
“好,祖父稍等。”关璀笑道。
看着关璀出门的背影,关渡一瞬间思绪甚远,良久之后唯余一声叹息。而摸到方才搁在案上的关璀的手稿时,不由得又心生劝慰,赞许一笑。
复又起身将那厚厚的一叠手稿归档,妥善地收在后面书架上的一个匣子里。
关渡于农桑之事也颇费了些心力去研究,除去计划着整理一本农桑纪要外,最大的目的是希望以自己的研究发现,来帮助靠天吃饭的百姓增产。此时造福百姓之事,但却并不容易,非经年呕心沥血不可,除却书山籍海,更多的是得亲自实地探访才可,阿璀如此年纪能承继自己此番心志实是难得了,也足以让自己欣慰了。
次日一早,关璀起来后便窝在床榻旁的小窗子边看昨夜翻出来的她阿耶的手稿,会景见她总不出来,便送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进来。
会景如今也不过十八岁年纪,原本是江汉人,当年饥荒他家举家逃难,而他被父兄卖给了关家为奴。
当年她随她祖父游历时,恰遇着会景父兄卖他,当时他坐在草垛子里,瘦弱得很,看起来约莫是好久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关璀当时瞧到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仿佛与脑中某个自己记不清晰的影子十分相似。
也许因着这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许是怜惜同情这家的艰难,便央祖父给了些银钱留下了他。
而后来,关渡觉得这小子也还算有些天赋,便也常教导他一二,也算有些师徒之实了。
直到会景将早饭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关璀这才抬起头来,问道,“祖父在做何?”
“先生在书房整理书稿。”会景笑答,“您吃完早饭,先生说想与您说几句话。”
关璀点头,待用过早饭,她祖父仍旧在书房整理书稿。
关璀抱着装着她父亲手稿的箱子走过来,在关渡对面坐下,笑道,“我最爱祖父这处书房,虽不算大,藏书也比不得在阆中多,但极是简素舒适。我每次到祖父这里,便觉得甚是放松。”
“无杂事劳神,唯心安才得如此心境。”关渡一边道,一边将整理好的书稿又重新整齐地归置到书柜架子上,“读书,高卧,耕种,品香,弹琴,作文……人生最难得便是闲散而随心。”
“祖父说的是,我但望着能如祖父一般,一生治文习学游历躬行,便已不枉死里挣扎又活了一遭。”关璀感叹道。
“你这话……”关渡细瞧关璀神色,敏锐地发觉了什么,便问,“阆中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悦的事情?”
关璀略有些犹豫,并不欲祖父为自己烦恼,横竖那些人也奈何不得自己什么,所以本打算遮掩过去的,却又见祖父道,“我知大约还是原先族中折腾出来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会端午刚回阆中,这刚过中秋便又跑出来。有何事说来祖父听听,既然涉及那边,自然也该祖父出面解决。”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无需祖父出面,我只是对那边厚颜无耻的无赖样,着实有些恶心罢了。”关璀也不遮掩了,对之前阆中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节前那边舔着脸打着走访亲戚的名号打发了三拨人来了府里,但其实却是为着我来的。”
关璀哂笑,“四房堂叔公替他家孙子来府上提亲,五房的堂伯替他侄子来提亲,还有七房是替他家小儿子来的。我倒是不知,我这病体残疾的,怎么就突然入了他们眼的。”
关璀几句话说了事情的情况,至于登门的那些人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难听话和贬低之语,她也没说给关渡听。
“自是有利可图!”关渡听得阿璀说来,也着实有些气恼,他爱重异常,欲传之以衣钵的孙女,竟然被这些人如此轻贱贬低?
关璀所说的上门提亲的这几个,四房的那个是个鳏夫,已有两个儿子,一向酗酒嗜赌,先头的妻子是因为规劝他,却被毒打,一气之下投缳自尽的;五房的那个,父母早亡自小寄养在五房的,常受苛待却不知反抗;七房的那个,如今三十多了,幼时烧坏了脑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便是有利可图,竟然还用这些歪瓜裂枣来敷衍,便不是刻意贬低,也实在是够厚颜无耻的了,也难怪连一向修养心性的关渡也有些恼火了。
“终是我当年还是心慈了些……看来这事还是得我最终再做个了结……”关渡道,“往后我不在,他们若是再登门,你直接将人请出去,也莫需委屈自己给他们留什么情面了。”
“我自不会委屈了自己的,既让我不痛快了,我自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瞧,况且还有阿娘在呢。”关璀笑道,“他们上门几次,都被阿娘叫人打了出去,后来阿娘不胜其扰便干脆避去庄子上闭门读书了。而我便来寻祖父了,对外只让人假称阿娘与我去了泺邑外祖母那边。想来后面他们见不到人也该回去了。”
“此事你做的很好,以德报怨之事,有时候确不能为,当年我还是多为亲缘关系牵绊了。”关渡将手边书稿整理好,也不继续整理上边的了,为了方便与关璀说话,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了,继续道,“不过说来你也十六了,也该给你相看相看人家了,你母亲可有留意?”
“祖父便这般不愿留我?”关璀笑道,“家宅后院,不过小小一方天地。祖父教我学问道理,指引我思考,带我领会过书山籍海,带我游览过世间广博,带我用双脚丈量过人间山川江河,带我以思想纵横过史册上下千年,也带我用双眼看过这个曾经山河破碎而今百废待兴的家国天下……我既有了思想,也渐渐长出了可以飞翔的翅膀,祖父如今为何又想着用小小的一方天地困住我呢?”
“那你想如何?”关渡笑问。
“读未读完的书,走未走过的路,赏未赏过的景,看未看过的人世间。”关璀语声浅慢,隐约带着笑意,却有种郑重,她道,“这才该是我的一生。”
“但终是世情如此,你如何避开?”
“何必避开?”关璀眼中笑意不散,却有灼灼光芒,“直接打破岂不更好?”
“如何打破?”
“只需要一把斧头和一只执斧的手。”关璀道,“要是我们那位皇帝陛下举起了那只手,那么,我倒是愿意做他手里的那把斧头。”
“至于该如何让陛下举起那只手……”关璀笑得更加明丽,“我还在斟酌要不要走出那一步,前朝旧俗糟粕桎梏着天下女子甚多,以至于到最后就连她们自己都觉得自己一生所受的压迫理所当然,而我若执意从外打破,大约也是适得其反。”
“如你所说,这便是世情。”关渡道,“破思想之桎梏才是根源,那么你莫非还想做教化天下女子之事?”
“教化天下,这是皇帝陛下该做的事情,我凑什么热闹。”关璀嗤笑,“只是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百废待兴之时,咱们新朝的皇帝陛下想必焦头烂额之处不比当初征战时要少,大约也顾及不到此处。”
“说到最后,你这不是兜了一个大圈还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关渡瞧着她,又道。
“问题只在我愿与不愿之间,我便不能意气昂扬地将世情踩在脚下么?‘打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无足够的说服我的理由,我既不在其位置,也不该越俎代庖;而‘避开’莫非得让我寻个山野深林,或寻个未开化的不毛之地,永远避世而居?”关璀言辞间有些与她往日性情不大相符的不羁,她狡黠一笑,又道,“既然绕回了最初的问题,那方才的问题,祖父您再问我一遍。”
“世情如此,你如何避开?”关渡一笑,极是配合她了。
“那便不避了。”关璀语气算不上郑重,细听来似乎还有些玩笑意思在里面,“那便请祖父替我寻一个志同道合的男子吧,如祖父一般,如外祖父一般,如父亲一般的。可同游天下踏遍山川,可同览史书共证典籍,亦可各有所专互为良师,往来辩驳可为益友。”
关渡了然,关璀所说也许已无关自己所说的世情了,但细想来,这是最简单也最难得的事情了。
“这……或许不是轻易能寻到的了。”
“那便请祖父赐我一双慧眼吧。”关璀笑,“不可强求,只待来日。”
外面风声簌簌,不是风声,是树声,间错着山泉流水声和高亢清越的鹤唳之声,而屋内却有几分闲适的静默。
关渡看向窗外略显晦暗的天空,今日天气不甚明朗,见不到太阳,云雾飘渺,山岚层叠,到此刻都还未散去。
“祖父在瞧什么?”关璀将旁边琴案上的琴推过去,“劳烦祖父替我调下弦。”
关渡接过去,拨了拨弦,“未瞧什么,只是在等一个人罢了。”
“祖父有客人将至?”关璀瞧自家祖父神情,便知他口中所说的这位“客人”,大约不是他心里的佳客了,却还是笑问一句,“可需我山下相迎?”
“不必,一位不速来客罢了。”关渡几下将弦调好,也略奏了一小段,才又推给关璀,“好了,你试试。”
关璀摸来布巾擦了擦手,试了两下,笑道,“我虽听不见,但祖父这琴弹起来很是顺手。我先头自己制作的那床琴,祖父可还记得?原先调试的时候到还好,但做成上弦之后不知道何故竟有些抗指,枉我还一步步沿着古法精心制作,前后花了三年时间,到最后只得留在家里落灰了。”
“你那琴,工艺制作上倒是没什么大差,就是木料略差了点。大约也存放不当,最后有些变形罢了。”关渡道,“这琴,你若喜欢,带了走便是。”
“祖父之赐,阿璀敬受。”关璀笑容明媚,眼中光彩夺目。
此时的她,已非七年前的她了。
关渡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心安,他早年丧妻,并未续娶,若他真如世人眼中所见的梅妻鹤子的孤清隐士,那阿璀便是他如今的红尘温暖了。
“祖父。”关璀突然唤住了关渡,目光看向通向远处的小路尽头的几竿竹子和一棵歪斜的老梅,那里是到此间小院的入口,她一字字道,“乱世之中,名士层出,是时局所成就。但祖父于乱世而避,于治世而出,看起来并不是个好选择。”
关璀如此突然的猜度之言,显然让关渡有些意外了,他显然是没有想到不过十六岁且身有残疾,对外界感知须得旁人传达的关璀,竟能有如此敏锐的直觉和通透的目光。
“先生。”
关渡失神的片刻,待欲开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会景突然叩了叩门进来。
“有客来访。”
关璀虽未曾听到会景说的什么,却已然明了,她一笑,自抱了琴起来,“祖父且待客,我去屋后坐坐。”
又对会景指指旁边的木箱子,“劳烦一会儿引客人进来后,帮我把这个送来,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