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丽日当空。
溶溶阳景照不进浓雾笼罩的天道阁,却反倒让违背主人意志的访客得以隐藏身形。季裁雪循着尚且崭新的记忆,带着张子珩一路躲避着天道阁弟子的巡逻,再次摸回到了那处隐匿的、通往湖底巨宫的地道之前。
他没有贸然使用冰蟾链,只怕洞口早已有天道阁弟子守株待兔。好在也不知是崔九重太过自信还是怎么,虽然他与张子珩一路偷偷摸摸地走来,遇上了两位巡逻的天道阁弟子,这洞口处却仍是无人把守的。他将和坡面融为一体的洞盖掀开,转头对张子珩轻声道:“从这里下去,就能到湖底巨宫。”
张子珩帮他撑住张开的洞盖,望进漆黑一片的洞道,他皱了皱眉:“这洞道看起来并不安全,而且若是阁主已经察觉了你们走过这洞道,他很有可能在里面布设了新的陷阱,只等你自投罗网……”
“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我们就马上转移出来。”季裁雪说道,扬了扬手腕上的金链,“这是很厉害的空间转移法器,我在这里和刚刚的房间里都打了点,若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能快速脱身到安全地带。”
张子珩看了眼季裁雪神色,知道季裁雪真是心意已决不可回转,他又怎能让弟弟独自一人去冒险:“我知道了,但是,让我先下去。”
季裁雪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可得由我来带路……”
“你跟在我后面指示我就行。”张子珩说完,也不给季裁雪拒绝的机会,当即跃进了洞中。
忽而坠入黑暗,潮湿的、夹杂着某些草木气味的空气涌进他的鼻腔。张子珩闭了闭眼,第一次感受到这具“冥官”的身体的好处——他们这些长期在暗无天日的冥府工作的冥官拥有比普通人更适应黑暗的眼睛,他虽然不能像在阳光或灯光底下那样,把道路和周遭的环境完全看清,但也能最大程度地分辨出洞道内部的轮廓。
他抬起头,朝洞外的季裁雪道:“要我接你下来吗?”
“不用!”被当做小孩看待的感觉让季裁雪耳朵一红,“你往前面走一些,我自己跳下来。”
他跳下洞口后,失去支撑的洞盖便重新合了起来。面对伸手不见五指,还很可能暗藏危险的暗黑,季裁雪咽了口唾沫,伸手摸索着想摸上岩壁给自己些踏实感,却在半途被揽过了手腕。温热的触感让他意识到是张子珩伸手牵住了自己,紧接着便听张子珩道:“我比你看得清楚些,你跟着我,别落下了。”
“啊、好……”
眼前只有往下走这么一条道,倒不用季裁雪来指路。季裁雪低着头,在黑暗中看向大致是自己手腕的那个方向,不禁又一次自我怀疑:他真的不认识张子珩吗?
在他思维发散,又要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张子珩似乎是确认了附近没有埋伏之人,便不再沉默,开口询问他道:“你先前说,你有计划,具体是什么?”
季裁雪回过神来——想到张子珩既然陪他以身试险,他也应该将计划告知与人家了,便斟酌着开口道:“我们来到天道阁时,是三人结队的,除却我和江海海外,还有昙霜仙尊。”
“相思门的掌门?”
“是。她也是江海海的师尊。”季裁雪道,“若有昙霜仙尊在,说不定能制衡阁主,将江海海劝回来……”
“她为何会与你二人分开?”张子珩又问道,隐约已推断出些眉目,“她也遇到危险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上午,那之后她先回屋休息了,而我和江海海还在议事堂那边闲逛。下来后才发现她并不在屋中,我们依据她在屋中留下的指示,才通过这个洞道走进了湖底巨宫。”季裁雪边组织语言边回答道,“但是在巨宫中遇到的那个‘昙霜仙尊’……十有八九是假的,是阁主的傀儡。这样的话,昙霜仙尊应该是在与阁主的交手中受了伤,才让阁主获得了制作傀儡用的血液。”
“傀儡么。”张子珩对此倒是不意外,他自然也看出了那些天道阁弟子与他们这些同为一人手下的冥官不同,若那些弟子实际上是阁主的傀儡,那便解释得通了,“你在湖底巨宫遇到的昙霜仙尊是假的,那她留下的指示其实是引你们入局的陷阱吗?”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甚至是,很关键的一点。”季裁雪神色认真,由此终于引出了自己的打算,“那个假昙霜当时带我们去了一处出口,但是我们在中途逃走了,我现在想再顺着路走一遍,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能不能安全通向地面。”
“如果房间里的指示也是假昙霜留下的,那他不可能让我们进入湖底巨宫,却什么都不做,转而就领我们出去。”季裁雪说着,既是给张子珩分析,亦是将自己的思路再捋清些,“所以,如果假昙霜给我们指的出口是真的,那留下指示,让我们来湖底巨宫的多半是真的昙霜,且她很可能还在湖底巨宫之中。”
张子珩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假昙霜——也就是阁主,可能真的只是想将你们引出湖底巨宫?”
“没错,湖底巨宫本是禁地,观阁主的态度,他应该不会故意引我们去禁地之中。”虽然知道张子珩不会回头看,季裁雪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的猜测是——昙霜仙尊可能在湖底巨宫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因而让我们过来,而阁主在我们到达之前发现了昙霜仙尊闯入禁地,很可能与昙霜交手并且赢了,从而得以做出以昙霜仙尊为原型的傀儡。”
“做出傀儡后,阁主通过傀儡的记忆知道了昙霜仙尊曾留下讯息,让我和江海海前来此地,或许因为时间不够,他来不及在我们进入湖底巨宫前就阻止我们,所以他假装成昙霜仙尊,赶来将已经来到巨宫的我二人带出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正的昙霜仙尊确实很可能还在底下,并且受了伤。”张子珩赞同了他的观点,“但是若这巨宫当真包括整个湖底,想在巨宫之中找人,可绝非易事。”
“我明白。”季裁雪抿了下唇,“而且根据假昙霜透露的信息,湖底巨宫每隔半个时辰还会下一场由诉冤湖湖水组成的大雨,到时候那湖水会填满一半的洞府……我们必须回避这段时间。”
“别担心。”张子珩握着他的手力道似乎加重了几分,在几秒后又旋即放松了下来,“昙霜仙尊实力强劲,又擅长医疗之术,说不定此时已经治愈好了伤口,也循着路在找你们。”
季裁雪知道张子珩说这话是在安慰自己,他慢慢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一些:“借你吉言。”
但在寻找昙霜之前,还得先确认,假昙霜带他们去的那处出口真的能通往地面。
接下来两人几乎一路无言,张子珩专注地留心前路,所幸这一路上确实没有遇上什么危险。淡淡蓝光从道路尽头漂浮而来,又过了一会,两人终于下到了湖底巨宫。
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季裁雪还跟着江海海来过这里,彼时又怎料江海海会拖着走火入魔的身躯,也要走向崔九重构造的牢笼呢。
为了争取最大程度的行动时间,季裁雪是卡着巨宫排完水的时间来的。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他原想撕一片布料下来,试一试湖水是否已经被排空,却被张子珩拦下了。张子珩挡在他面前,抽出了别在后腰上的、那把曾为他挡下攻击的短刀,他蹲下身将短刀插进湿润的泥地,接着又尝试将其抽出——很轻松地,带着水滴的刀被他重新拾取起。他看着刀片上的水痕凝神片刻,转头对季裁雪道:“往哪个方向走?”
季裁雪见他把窄小的洞口挡得严严实实,便知道张子珩是态度强硬地要走在前面给他探路了。好在地上的水是安全的,他稍微放了点心,给张子珩指了指方向:“那边。”
到了开阔的地宫,张子珩就没再牵住他的手,只是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他在不在身后。他腹诽着是不是他吸引了张子珩的注意力,让张子珩看见穹顶上那么多诡谲恶心的巨蛹都面不改色。
因为赶时间,两人默契地都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到了先前假昙霜所指引的“出口”处。先前季裁雪与江海海半途逃跑,他并没有看到里面那个升降梯的样子,直到现在跟着张子珩走到最里面,才发觉这升降梯窄得可怜,显然是单次单人的载具。
他拉住了张子珩的衣角,道:“让我来吧。”
张子珩眉心微皱,正想开口,却又被季裁雪牵着衣服,恳求道:“我会注意安全的,你数一百个数,若我还没下来,你就上来找我。”
“好。”张子珩终是松了口,侧身给季裁雪让出路来。
这里的升降梯自然不会像他前世的电梯那样现代化,季裁雪走进狭窄的木制升降梯后,便注意到右手边有一转轴。他知道这修真界的东西,十之有九是可以用灵力来提供动力的。可惜他现在身体方才好转,不说他体内能调用的灵气少得可怜,他还久不修炼,估计就是最简单的灵气出体他都难做成。如此想来,只能选择最原始的方式。
他双手用力摇着转轴,升降梯缓慢地开始了上升,随着升降梯的底部超过洞道之顶,一直仰头看他的张子珩也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过了大约半分钟时间,升降梯便到达了可以停靠的层级,随着“咔”的一声,升降梯仿佛被拖住,季裁雪小心翼翼地松开转轴——升降梯果然没因此而下坠。
这一层显然还未到达顶部,前方的洞道和底下的洞道看上去别无二致,季裁雪留了个心眼——或许这个高度已经达到了湖底巨宫的一半,说不定能供他们躲避诉冤湖的雨水。
他没多停顿,便继续转动转轴,促使升降梯继续往上。又过了十几秒,顶上传来一阵略闷的碰撞声——这是到顶了。
前面的通道依然狭窄,好在岩壁上每隔几米就装了盏小灯,让洞道看起来不那么危险。季裁雪微微握紧拳头,便抬步往外走去。
他牢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只需要确认一下,这条路能不能通往地面。
越往前走,他便越感觉到自己的猜测似乎即将被印证——这条道路是倾斜向上的,且随着他前行的脚步,他仿佛隐隐听见一些来自外界的、模糊的声音。
在道路的尽头,他一眼就分辨出了前方靠上处,纹路显然有所割裂的一圈岩壁。他贴在岩壁上,侧耳听了一会,捕捉到模糊的脚步声。
他轻手轻脚地,警惕而堪称大胆地,将岩壁拉开一个最最细微的缝隙,透过这个缝隙,他从下往上、从内往外窥去——
是天道阁一如既往,仿佛万年不变的白雾。
脚步声越来越近,十分整齐,不止一人。
季裁雪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如一尊石像般,静止不动。
下一秒,他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踏散了一团雾气,他认出那是天道阁弟子的装束。值得庆幸的,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留。
然而,紧接着那双黑靴,下一秒,白色的、像流苏一样的长须撞入他的眼睛,眨眼之后,他望进了怪鱼徒然圆睁着的、仿佛空洞又仿佛情感分明的眼睛。
那条怪鱼似乎发现了他。
短暂的对视被忽如其来的头痛打断,季裁雪咬着牙忍受着,等两位天道阁弟子带着那条虚鱼走远,他才缓慢地将洞口的盖子放下。那之后,他猛地伸手撑住坚实的岩壁,很是狼狈地沿着岩壁,慢慢跌坐在地。
很多混乱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扎进了他的大脑,他看见天道阁寂静而危险的湖水,看见昙霜慵懒又分明温和的神情,还有阴城排列整齐的屋房……
他的头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