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迟缓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
季裁雪扶着并不平滑的侧面岩壁,凸起的颗粒在他掌心留下挤压后的红痕。他的另一只手用力地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方,大拇指抵在鼓胀的太阳穴,试图用外力带来的疼痛来缓解脑内仿佛被针搅动的剧烈痛感。饶是如此他还是艰难地迈动双腿往前走着,拨开混乱的记忆,分神地想道: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一百个数的期限范围内。
一个人晕倒在这里的话,未免太不安全,也……太过丢人了。
时间终究是快他的推测一步,远远望见升降梯正在移动的吊索,他吁出一口沉沉的气息,强撑起眼皮紧紧盯着升降梯的位置。直到木梯终于从下方显现,他看见了张子珩满是焦急担忧的眉眼,他才仿佛终于能松一口气,撑在岩壁上的手渐渐卸下力道。随着他身体的下坠,他的意识也慢慢脱离了身躯。
意识留存的最后一秒,他看到张子珩向他跑来,他忽而想到——张子珩大概是不会觉得他丢人的。
那他便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会了。
他仿佛游走在一场深邃的梦境之中。头痛欲裂的病症不药而愈,他感觉他的身体分外轻盈,充盈着快要溢出的灵力。
可他又分明清醒,不似在梦中游离。
数十秒的怔愣之后,疑惑开始蔓向季裁雪的心头,他试图操纵自己的手脚,却才发觉无能为力。
紧接着,他听到了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近到他能听清踩过树枝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那之后,他的视野也明亮了起来,他能看见前方的景色在缓慢地移动——随即他反应过来,是他在走动。
准确地说,是他所依附的这具身体在走动。
说是依附,在季裁雪看来,他更像是被关在了这具身体中,无法说话,亦动弹不得。他只能姑且耐下心来,通过这具身体的眼睛,打量起周围的景象。
“他”正在山间行走,拾级而上,周遭草木上皆覆盖了皑皑白雪。“他”的右手正执着一把素色的伞,以遮去漫天雪花。
这是季裁雪不曾来过的地方。
“他”很快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四面以红墙围起的、颇有格调的房屋。步入檐下,“他”抖去伞上雪花,而后将伞收起。这时,有声音从屋内传来,懒懒的,仿佛其人方才睡醒:
“是云思,还是海海?进来吧。”
季裁雪一瞬间便认出,这是昙霜仙尊的声音。
话里的海海应该就是江海海?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将伞斜靠在门前,便抬手推开了房门,迈步进去时,他一边开了口,声音温和,像一团暖风:“师尊,是我。”
“是海海啊。”屋外下着大雪,屋内的昙霜却只穿了件薄薄的月白衣裳,她侧躺在美人榻上,乌发披肩,衬着英气勃发的眉眼,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丽来。
“他”朝昙霜行了一礼,大概也因为礼节,“他”的目光没有过多地在昙霜身上停留。“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开始向昙霜汇报起一日内的宗门事务。季裁雪才听了没几句便走起了神,他在脑中梳理着到目前为止得到的信息——听昙霜的称呼,他现在正附身在江海海身上,看情形,这里像是江海海的某一段记忆里的场景。可他是与那条虚鱼对视之后才头痛不已,然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的,这和江海海还有昙霜仙尊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样仔细一想,那条被从湖里捞出的虚鱼,很可能就是江海海想要拯救的那个人,此人必然与江海海有所关联……但即便这样解释,似乎也有些古怪,眼下这场景分明只有江海海和昙霜两个人物,那个人又是从何知晓的这段记忆呢?
还是说……
季裁雪一时心思百转千回,他听着江海海不疾不徐的汇报声,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所感,他总觉得,虽然这说话的语调、一些用词的口癖之类的细节都与他所认识的那个江海海一模一样,但音色却有所不同。
而音色,又恰恰是最难模仿,而最适合拿来做区分的。
这个人……真的是江海海吗?
“他”将书册上记录的事情说明完,又听着昙霜的指点,在纸上记下了几件事。等这些公事办完了,他将书册收回袖中,转而拿出了一个青色小盒,双手捧着,献到昙霜跟前。
“唉?这是什么?”昙霜挑了下眉,并未犹豫或推拒便拾起了小盒,却没急着打开,而是放在掌心里掂着,一边问他道。
“月牙草。先前我与云思从静庭寺的天岳大师手中求来的。”“他”回道,季裁雪能感觉到“他”是微微笑着的,“师尊,生辰快乐。”
昙霜略一转手,小盒便凭空消失了,季裁雪知道她是已将小盒收入囊中。她一手撑着脑袋,朝江海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和你师弟俩真是有心了,先前不过是随口一提,你们倒真把我的生辰记着了……往后可无需再给我送这样的礼物来,我是你们师尊,哪有师尊收徒弟礼物的道理。”
“师尊于我二人有恩,结草衔环,自是应当。”
“你啊……”昙霜说不动“他”,倒也不生气,反而是笑了笑,转而道,“你师弟擅长炼药,这样的宝贝,以后不若给你师弟。”
“他”也跟着笑,回道:“到他生辰时,我自然也会给他准备上好的礼物。”
师徒俩没再寒暄多久,昙霜打了个哈欠,“他”便顺势告退了。走到门外,季裁雪才发觉天色已经阴了下来,“他”的手方才碰到伞柄,眩晕感便突然袭来,让季裁雪眼前一黑。再度回神时,只见“他”将伞收起,步入屋中。
季裁雪认出这间屋子不是方才昙霜所在的那处红墙屋,似乎是方才那段回忆结束了,一切都跳转到了下一场记忆的片段。
“他”甫一推开门,便听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影子迅速地扑了过来,“他”却也相当熟练地张开怀抱,将人稳稳地揽入怀中。
温热的、鲜活的身躯,“他”怀里的少年抬起脸来,冲他喊:“哥,你总算回来了。”
如果季裁雪能控制“他”的身体,那么此刻,“他”的眼睛必然是瞪大的,其中将满是不可思议。
怀中的少年有一张季裁雪熟悉的面庞,那清朗的声线也吻合了季裁雪的记忆,却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思维被冲击,一时大脑混乱,做不出任何反应。
“嗯,我回来了。”“他”的嘴角染上笑意,即便季裁雪看不见“他”的脸,也能猜到“他”此刻必然眉眼温柔缱绻,“云思。”
这个名叫云思的人,有着与季裁雪所认识的江海海一模一样的面容。
季裁雪忽而想起,江海海曾与自己提到过,他有一位常年在外的弟弟。
难不成是孪生兄弟?
不管季裁雪此时正经历着怎样的头脑风暴,外界的两人的交互却像一场不会暂停的电影般持续进行。季裁雪的思绪也因此被打断,他听见云思原本活泼的声音低下来了几分:“哥又去请教师尊了吗?”
“今日是师尊生辰。”“他”温声解释道。云思闻言怔了下,面上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染上薄红,像是有些羞愧:
“那,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去为师尊贺寿……”
“无碍的,我已为师尊送了礼,连同你的那份。”“他”说道,紧接着便转移了话题,“你的‘相思引’炼得怎么样了?”
“正在炉子里炼着呢,估计还要等五六天。”云思听“他”说起这个,立马就起了兴致,眼底的欣喜亮得发光,“多亏了哥给我寻来的月牙草,这次十拿九稳!哥要来看看吗?”
“他”点了点头,便被云思拉着手往屋内走,季裁雪注意到云思的腰上系着根浅金的绳子,绳子下方是一块鱼形的白玉,他能看清玉上雕琢出的圆滑漂亮的鱼鳞形状,猜出此物并非凡品,可是他从未见江海海戴过。
或许这个云思真的只是江海海的孪生弟弟?
思忖间,“他”已经被云思带着来到了一处里屋,屋内正中央便是一台正在运作的炼丹炉。“他”依着云思所指,俯身通过一处透明的条形窗口望进炉内,季裁雪看见里面火焰炽热灼烧,又看见在火焰中岿然不动的蓝色草叶。
“月牙草当真能抗火烧,好神奇。”云思也跟着看着炉内,可没看几眼,视线就转移到了“他”身上,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哥,你对我真好。”
“不过是一株小草,便把你收买了?”“他”打趣道。
“哪有!哥给我的宝贝可不止这些……”云思反驳道,他盯着“他”,抿了抿嘴,五官柔和清秀的脸,即便是肃起神色来,也起不了什么威慑——何况他本就没有威慑的意图,“而且,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即便哥什么都不给我,我都可以被哥收买。”
“他”闻言,似有微微的怔愣,而后又仿佛忽而释然,含笑轻声道:“就是因为你这样单纯,所以我才要常常看着你啊……”
“哥说的单纯,不会是在骂我吧?”
“怎么会。”
师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季裁雪集中精神,想从中挖掘出一些重要的信息,却全然不过一些家长里短的话,直到最后,云思忽而停顿了下,道:“哥,你当真要与师尊去‘眼’吗?”
“嗯,我们后日便出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说道,季裁雪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今年是‘眼’归人族使用的最后一年,各个宗门都派出了代表参加此次秘境探索,海生门的子扬师兄也在其中,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的。”云思撇了下嘴角,他不算迟钝,发现了“他”的意图,“哥,你不准偷偷转移话题。”
“他”似乎是笑了笑,笑云思的孩子气,却不会为此而生出恼意:“很快便回来的,我保证,给我一个月时间。”
云思显然还是不高兴的,但他没有再吵嚷着寻求“他”的退步,只是有些蔫耷耷地道:“我知道了。”
“到时候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嗯?”“他”不厌其烦地说着,调动着云思的情绪,“等来日你突破元婴后期,我就让师尊带你一起去‘眼’,好不好?”
“那都是一甲子之后的事了,这样的承诺怎么算数……”
“你不放心,我们便立海枯誓。”“他”说道,“莫说一甲子,便是百岁千年,海枯石烂,我对你的承诺也不会失效的。”
季裁雪与云思俱是一怔,云思脑袋揺得像拨浪鼓,说立誓便更显疏远了,他不要与哥哥立誓,季裁雪则是在心里吐槽这flag未免立得太过标准了。
“他”握着云思的手依着云思的意思说着,也正因为这个微微低头的视角,季裁雪注意到“他”的腰间也系着一根浅金色的绳结,再往下,是一个乌色的鱼形玉佩,显然与云思腰上的白玉佩是一对。
再之后,熟悉的眩晕感又一次侵占他的大脑,季裁雪认命地等待,等待进入到下一场回忆或者是醒来。数秒后,他的大脑再度恢复清明,他意识到,他等来的是前者。
“他”在往前跑着,视野中满是白雾,并不清晰。
季裁雪怔了一下,不怪他精神敏感,这场景……实在像是天道阁。
“云思!”
“他”喊着师弟的名字,语调看似一贯的沉稳,附在他身体中的季裁雪却能感知到其中的慌乱和焦急。
季裁雪听见了另一道脚步声,云思显然跑不过修为在上的“他”,“他”却也不仗着修为的优势强行把云思绑回来,而真就只追着云思,甚至都未调用移形换影的身法。
“他”大抵是不想逼急了云思。
“你不准过来!”云思的声音从前方的雾中传来,季裁雪意识到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他”缓下了步伐,却没有如云思所要求的那般停下,而是缓慢地向云思走近。
“云思,你冷静些,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季裁雪听清了云思话语中的哭腔,他不知道为什么上一幕里还和和乐乐的师兄弟二人为何会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是,随着距离的拉近,云思的面庞逐渐显现出来……
季裁雪心中有什么预感在刹那间显现,他看见了云思身后平静的,笼满浓雾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