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顺秀等人都是目瞪口呆,只是看洪熙贞此时的神情,她们就都知道这就像是香馆里的老师傅在教训刚刚学香的学生一样。
高丽纥升骨城洪氏乃是高丽底蕴最深厚的门阀之一,洪熙贞的身份地位远超金顺秀这些人,她平日所用的这些香料价值惊人,金顺秀等人平日也只有羡慕嫉妒的份,谁能想到这洪熙贞在这香道上竟然如此一败涂地?
洪熙贞在自己最得意的学问上被人教训,且是在美玉公子面前丢了脸面,她这时候原本已经头晕目眩,不知该如何自处,但沈若若此时闻着这石窟之中的淡淡花香,却又摇了摇头。
她又从朴道人身上挂着的包裹之中取出了一个锡盒。
“还有?”
在场的这些高丽门阀子弟,除了两名男子平日里根本不接触这种沉香,对这种香料的用途和价值一窍不通之外,其余这些门阀子弟虽不算精通,但都看得出沉香的好坏和价值,方才那一个锡盒的沉香已经令他们叹为观止,哪想得到这中年妇人竟然还取出一个锡盒。
洪熙贞身体晃动了一下,她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生出一个念头,“还有极品?”
沈若若却也不理她,打开盒子之手伸手靠近那铜鹤炉感受了一下铜鹤炉的温度,接着便从锡盒之中取出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香片直接放在了铜鹤炉的背上。
也就数个呼吸之间,所有人只觉得清新优雅的兰花香充斥于口鼻之中,接着香韵却又不断变化,忽而有淡淡的奶香,忽而有馥郁的蜜糖气息,忽而又有一股清凉的气息直冲脑门,就连此时气阻差点晕厥的洪熙贞都是脑子清醒起来。
“这…”
洪熙贞走上前去,只见沈若若放在铜鹤炉背上的这块香片料性似乎偏软,表面有星星点点的微黄木丝,像是崖香之中的鹧鸪斑,但看切口之中粗大的黑色油线弯曲如蟒,且在温度并不算高的铜鹤背上自然发香,她在所有香经的记载之中都未曾见过,她顿了片刻,失声道,“这是产自何处的沉香?”
沈若若淡然道,“这是产自海外婆利岛的沉香。”
洪熙贞闻所未闻,心中茫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极品产区?”
沈若若忍不住叹了口气,“婆罗洲上一处而已。”
洪熙贞面色惨然,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这妇人在鉴香、藏香乃至见知方面都和她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尤其在这用香上,感受温度便取合适香料产生诸多香韵变化,更是令她望尘莫及,不知道要接触多少沉香,用过多少沉香才有这样的心得。
但她也确实爱香,看着沈若若手中那还未收起的锡盒,她便忍不住颤声道,“你这盒子里其余的藏香,能给我看看么?”
沈若若摇了摇头。
看到沈若若摇头,极大的挫败和失望感如潮水般涌来,洪熙贞差点要哭出来。
但只听到沈若若说道,“这一个盒子里都是婆利岛的沉香,都差不多,所以才放一个盒子里,你见过一块就行了。你若是要看不同地方的沉香,我再拿一个多宝盒给你看就是。”
洪熙贞惊喜交加,她下意识的点头。
沈若若又拿出一个很大的扁锡盒,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锡盒,沈若若也不自个打开,就直接将大锡盒将托盘一样放在洪熙贞手中。
洪熙贞将这锡盒放在一旁的香案上,每打开一个,她的眼睛里就多一层震惊,多一层雾气,打开到第三个的时候,她就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何处的沉香?”
沈若若看了一眼,淡淡道,“高州多栈香,然极品沉水,有果子香,茉莉花香,香气极为清雅,这一种香料也可以明火炭熏,满室生香且不带烟火气。”
洪熙贞打开第四个香盒,又问,“这是何处的沉香?”
沈若若看了一眼,道:“这是真蜡的白蜡奇楠,看似状如白猪油,但切开断口时间略长便会变成黑油色,丹桂花香。”
“白蜡沉就是这样的么?”洪熙贞双手不断的发抖,打开第五个香盒的时候她用了许久的时间,打开之后又一种异香扑鼻,看着内里的那一块香料,她终于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这又是何处的?这看似红土沉,但却又和寻常的红土沉不同,香气也截然不同,还能自然散香。”
沈若若平静道,“这是琼州黎黑的料子,也叫红雀舌,切香时就可以看到,结香是如同一条条红色的雀舌堆叠,且真正的金坚玉润,刀刮如玉石发声。此料可以煮茶,可以煲汤,补气血,安神。年迈失眠者,喝些这种料子泡的茶水,有奇效。”
洪熙贞放下香盒,退开一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坠落。
竟有如此多的学问。
竟有如此多产地的料子她根本连记载都没有见过。
关键在于,这些香盒之中同样的料子绝不止一块,而且许多都已经切好,哪怕略大一点的块状也有许多取用的痕迹,这便说明在这中年妇人的手中,这些世所罕见的沉香的确也就是日用品。
而反观自己,这些锡皮香盒之中任何一块小块的沉香若是落在自己手中,那必定会被她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保存好,作为样本,连摸都舍不得多摸。
这其中的差距,已经彻底击溃了她的道心。
顾留白看着洪熙贞先如骄傲的孔雀,现在又被沈若若打击得如同落汤鸡,他便微微的一笑,同时又忍不住有些感慨,在沈若若耳边轻声道,“你这和我出来打仗,带这么多沉香做什么?”
沈若若也是个很容易心中得意的人。
她得意的一挑眉毛,在顾留白耳边道,“这多个什么呀?我楼里堆了几十个大箱子呢。我想着和你在外面风餐露宿,有时候还没有个洗澡的地方,万一有些发臭,你不要嫌弃我么?”
顾留白无奈道,“谁能嫌弃你?再说了,我要是发臭你不也不嫌弃我?”
沈若若轻笑道,“你这个臭男人我最喜欢了。”
美玉公子身边的这些高丽门阀子弟此时反吃了一个下马威,一个个都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但美玉公子却还是浅笑吟吟,光彩照人。
他看着洪熙贞落泪,便微笑安慰道,“熙贞莫要难过,做学问一向如此,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隋朝兴盛时,一昼夜便燃香百车,香传百里。这又是我等能够想象?自隋以来,海外各国商船络绎不绝将各种名贵香料送至长安,卢公子他们这些豪门氏族,第一时间就能接触到这些名贵宝物,他们的用度,自然也不是我们所能比拟。”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
但洪熙贞听着他的这安慰,心中却更加觉得对不起他。
美玉公子又温和的笑着看着顾留白和沈若若,道:“卢公子,你们长安之雅,的确让我又大开眼界之感。不说别物,我昨日到了这麟游窟,光是这麟游窟的诸多造像和这洞窟之中的壁画,便令我叹为观止,流连忘返。”
说话间他微微侧转身体,看着身后一片壁画,认真道,“只是这一面壁画之水准,我高丽便无人能及。”
顾留白顺着他目光看去,看到那壁画上画着的是飞天仕女图,他看了看,微微一笑道,“画的是还成。”
此言一出,美玉公子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在静静欣赏那幅壁画的样子,但美玉公子身边一名身穿锦衣的年轻公子却已经眉头微皱,“只是还成?”
这年轻公子叫做尹桂佳,他们这些跟着美玉公子的年轻门阀子弟,都是各有所长,在某个方面都有很深造诣,洪熙贞在高丽乃是香道第一,而则尹桂佳则是高丽白岩画院最出色的画师,整个高丽,只有他的两名师长比他出色。
顾留白笑了笑,他已经感觉出来这人要在画画方面找茬了。
他未出声,上官昭仪此时已经平静的说道,“我家公子对画作要求颇高,但凡有些方面有瑕疵,他就不太喜欢。”
尹桂佳眉头皱得更深,他声音都不自觉的沉冷起来,“这幅画作有瑕疵?”
他早就看出这幅壁画的来历,而且他十分确定,哪怕是此时的长安,最多也只有一两人能达到这幅画作的画师水准。
上官昭仪也是微微一笑,道:“有不少瑕疵,比如说它掉色。”
尹桂佳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除了还在落泪的洪熙贞之外,其余那些年轻门阀子弟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种壁画时间一久,色彩斑驳也很正常,而且更添老气韵味,些许剥落掉色,根本不属于瑕疵。
他们觉得这上官昭仪是不懂装懂,简直粗鄙。
然而上官昭仪却依旧微笑不改,道:“这壁画之中青金色和茄紫色原本不应该掉色,掉色便显得污迹,这些壁画的颜料调和在隋和唐时都应有祖制,哪些颜料可以容许些许老化掉色,哪些色泽绝对不许,那都有传承和规定。这画师在用这两种颜料时,少用了宝石,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瑕疵。”
此言一出,尹桂佳呼吸骤顿,他定睛看去,顿时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