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壁画所用的颜料如何调配,所用何物,尹桂佳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见到那青金和茄紫色旁的丹红色并未褪色,他就知道上官昭仪所言不差。
按理来说,那丹红应该褪色更早,但丹红鲜艳而那两种色泽褪变显得污色,只能说明极品的青金石、蓝宝石、红珊瑚等物都缺斤少两。
此时上官昭仪又道,“这些飞天仕女身上的青绿色也偏阴沉,不够轻灵,铜绿过重而少嫩色,乃是孔雀石用量偏多而绿松石用量少,绘制这壁画的画师是胡启封,曾做过大隋皇室的画师,大隋皇室画师都需要经过严苛考核,他在颜料上出现这种问题,只能说明他想要从中贪墨钱财。”
尹桂佳鬓角汗水不断沁出,他心思固然不如上官昭仪细腻,但他昨夜就已经留宿在这边洞窟之中,这些壁画已经看了一天一夜,却没有注意到这种问题,而这麻子脸女子进来才多久这只能说明这名女子在这些方面的造诣远胜于他。
但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于是强自镇定,道:“虽说这颜料的确有些瑕疵,但我看这笔触技法,应该是胡大画师晚年所作,是他技法大成之作,便是在他所有画作之中也应该列为上品。”
上官昭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但眼神却十分轻蔑,似乎已经不愿意和他交流。
尹桂佳直觉受了侮辱,顿时无法忍受,“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上官昭仪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胡启封这人虽然画技精湛,但终年酗酒,好逛青楼,四十七岁之后就已经满头白发,牙齿脱落,双手持笔无力,不能久画,他当时就有胡白发,胡无牙和胡鸡爪等诨号。虽然的确技法运用纯熟,但他那时候早已债务缠身,绘画都是为了快点挣钱,虽说长安的画师碍于情面都不拆他的台,但心中都觉得其画已经失了神韵。这壁画乃是当年胡启封给扶风巨富孙氏所绘,虽说没有记载他到底画了多少天,但你仔细看看那些绫罗飘带边缘,他握笔时手发抖才会这样。有些地方你仔细看看,并非年岁久远而色彩有些斑驳,而是当时落笔力量不均,有些颜料落得多了,当时鲜艳时恐怕看不明显,但当时用明亮的火光一照,恐怕光泽都不一样。”
尹桂佳听着她的话,仔细看去,果然看到绫罗飘带的边缘有笔丝散碎,他嘴唇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上官昭仪道,“我知道美阳地方志和你们高丽画院闵画虎的画虎杂谈之中有关此处壁画的记载,闵画虎对这幅壁画也是赞不绝口,但只能说这幅画作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已,但凡去过慈恩寺见过内里的经变、曼陀罗、尊像壁画,或是去过洛阳画院见过侍女游园图,你就绝对说不出他这画是上品的说辞,你一眼就可知,同样的画师,所画的画作在水平上竟然有如此的差异。”
萧真微听得津津有味。
他简直都想要鼓掌。
这里面的学问也有趣啊。
他心中甚至忍不住感叹,自己这师侄真是有本事,喜欢他的女子都这么才艺惊人。
尹桂佳嘴唇颤抖道,“我尚且无缘进入你所说的这两处地方,如何能够分辨你说的这些话的真假”
上官昭仪见他还是如此不死心,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胡启封此人在作画上也有恶趣味,他喜欢将这些仕女或是佛女的头像画成和他亲近的女子,他常年得他姐的资助,所以经常将仕女画成他姐的头像,后来他姐自身状况不佳,断了资助之后,他心生怨恨,经常将她姐画得青面獠牙。这些事情在石山画经、青云杂谈、草堂画集之中都有记载,草堂画集之中甚至有他姐的画像,乃是着名大画师韩卓看不惯他的行为而画,以此对照,此处壁画里你仔细看角落里的阴云之中有鬼怪,那鬼怪看上去像是缩小的飞天仕女,但脸面却是长着獠牙,都是他姐的模样。这人品行都有如此问题,这副画又藏着这样的心思,说它有瑕疵,已经算是客气的言辞了。”
尹桂佳双手都已经开始颤抖,上官昭仪看了他一眼,道:“石山画经和草堂画集流传甚光,扶风郡的那些城镇画坊里都应该有,你若是之前没有见过,那自己去找了看看就知道了。”
尹桂佳眼前发黑,胸口撕裂般疼痛,一口逆血都到了喉间。
其余几名门阀子弟此时浑身都是发冷,他们虽然也各有所长,也各有准备,但见着洪熙贞和尹桂佳这样吃瘪,他们都失了勇气,一时都不敢发难。
“尹贤弟…”美玉公子依旧面带温和微笑,他手底下的人连番被打脸,他却似乎不受影响,此时出声似乎要宽慰尹桂佳。
但沈若若却是有点腻味了。
这老是一个模子惺惺作态,老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就让人觉得这人太过虚伪。
她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依旧在抚琴的琴师,不冷不淡的打断了美玉公子的话,“那琴也别弹了,几根老琴弦中混着一根新琴弦,调得都不对,二流的琴技配上三流的琴,弹个一曲两曲就行了,弹个不停做什么。”
美玉公子笑容微僵。
那琴师眼中充斥怒意,但随即垂着头不敢发作。
有前车之鉴,他直觉自己若是跳出来,绝对被狠狠打脸。
沈若若又看着那张檀木长条桌子,又微讽的说道,“一辆马车都装不下的寒酸桌子,费这么大劲运过来做什么。”
美玉公子身边一名叫做郑思源的年轻公子顿时大怒,“这紫檀桌子怎么寒酸了”
沈若若眉头大皱,道:“桌面不是独板,厚度不够也就算了,几块拼接的板子,里面还有一块是酸枝木,不寒酸么”
郑思源顿时一呆,他仔细看去,却看不出端倪,“你不要胡说,那一块是酸枝木”
沈若若笑了起来,她走到那桌子面前,伸出手指在两处地方敲了敲,道,“你自己敲敲不行的话你切下一片闻闻气味”
郑思源骑虎难下,但走上前去伸指只是敲了两下,他自己便感觉了出来,顿时手指好像敲痛了一般微微颤抖。
顾留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沈若若这怼人的本事,他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
关键鼎鼎大名的静王妃这些年又不用自己修行,都是在玩乐,又有李氏的保护,又有无数倾慕者给她送各种好东西,这些年来她在城里除了吃东西不能随便乱吃,别的所谓文雅的东西,她哪样接触不到,虽说喜欢自己摆弄沉香原材料,但西市东市的稀罕东西她肯定也研究了个遍,要在吃穿享受方面比拼,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这一笑出声来,连美玉公子的面上的笑意都有些挂不住。
金顺秀等人发觉美玉公子不愉快,一个个都在心中自责,觉得都是自己无用,才导致美玉公子被人羞辱。
美玉公子右侧的文七炫顿时觉得只有自己才有可能扳回些许颜面了。
他看着顾留白,行了一礼,然后道,“听闻卢公子善使刀”
顾留白笑了笑,道:“我用刀还行,怎么,你也擅长用刀””
文七炫见顾留白主动搭上话头,心中暗喜,正色道,“我是文七炫,师从月流刀宗禹治,练刀也有十几年了。卢公子能否赐教一二”
顾留白自己倒是也喜欢和人比刀比剑,他微笑道,“这话说得客气,怎么个赐教法”
文七炫道,“此番美玉公子是想与卢公子结交,咱们真刀真枪,若是受了损伤便伤了和气,我也怕被卢公子不小心一刀给砍了手脚。不如我们都用木刀,如此我又能见识卢公子的刀法,又不至于伤残。”
沈若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罗里吧嗦,说了这么多话,还不是忌惮顾十五的风刀,不想让他占这柄刀的便宜。
顾留白笑了笑,异常干脆道,“可以。”
美玉公子这时候却认真说道,“两位出手千万注意分寸,莫伤了和气。”
上官昭仪看了一眼沈若若此时的脸色,就知道沈若若又忍不住要吐槽,她便扯了扯沈若若的衣袖,轻声道,“姐姐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就安心看着他揍人就是。”
沈若若想想揍人的确比口头上占便宜有意思,于是她便在一边坐了下来,安心看着。
金顺秀在这些人之中地位较低,她马上跑去拿了两柄木刀过来。
这两柄木刀都是唐军长刀的制式,是普通硬木制成,刀锋也是钝口,砍在身上估计也不至于直接拉开一条血口。
顾留白和文七炫各自拿了一柄木刀,和军中擂台战一样,隔了六步站定。
文七炫在年前已经入了七品,此时握刀静立,行礼间身上真气的辉光从肌肤间透出,他的身周气机自然震荡,在身后形成一只硕大的白虎虚影。
真气法门但凡能够形成法相,都是品阶非凡,金顺秀看着文七炫此时身外形成的法相,眼底里都透露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她看着顾留白,只见顾留白抬刀时身上气机不显,顿时又觉得这卢公子气势都已经弱了几分。
文七炫行礼之后,横刀于胸前,认真道,“请。”
“请!”
顾留白声音刚起,文七炫只感觉这人仿佛和声音连成一体,木刀如流光一般,已经朝着他胸口扎来。
文七炫也不心惊,手腕只是一抖,木刀泛开一圈残影,如莲花转动。
然而啪的一声,他右腹部一阵剧痛,顾留白手中的木刀已经结结实实的斩了他一刀。
“什么”
金顺秀等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顾留白的刀势变化,就只看到文七炫吃痛一声闷哼,接着不可置信的僵在当场。
顾留白笑道,“没办法,我的刀法啥也不是,就是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