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伏在地上,声音不高不低,听上去格外苍老:
“请陛下收回成命,公主若另嫁旁人,便非为帝王家人,何以助陛下?”
皇帝挑眉,故作诧异,语气阴阳:
“那不知先生,公主留着,又在何处助朕了呢?谢氏贼人抓到了吗?灵丹寻到了吗?天下太平了吗?”
他语气一转,死死地盯着正道,脸上的褶子全部朝下,耷拉下来的眼皮挤着那一双眼,成了两个小小的倒三角,看上去格外阴毒。
“还是说,此女其实并不能助朕,是先生欺骗了朕?”
正道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似乎在作着最后的挣扎,嘴上却说:
“臣不敢,陛下明鉴。”
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冷哼一声,道:
“若先生都无法自救,朕不知您又将如何助朕。”
他似乎为正道闯进来打断自己的歌舞不满,万般厌恶地挥了挥衣袖,轻飘飘道:
“滚吧。”
正道弓着身子往外退,就听见皇帝用十分黏腻谄媚的语调对身旁的太监吩咐:
“快去将天师请来,朕一日没见着他,十分想念。天师若发了脾气,朕便来哄他,你个阉人注意点说话的分寸……”
正道走得太远了,皇帝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花白的胡子和头发,似乎也吹直了些许他弯曲的腰杆,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诸葛氏完了,这天下也完了。
若是从头开始,若是从未遇见过天师,若是从未将末芳送出去,若他从未痴迷于卜卦,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南诏境内。
于利和谢嬛来边境做生意,却被南诏掳了去,连带着他们两个孩子,也被抓了来,关在一处屋子里,重兵把守着。
两人起初不明所以,从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发现南诏似乎并无敌意,他们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
噩耗传来时,谢嬛还在喂小儿子于望海吃米糊,当她听闻南诏和大汉打起来,而二哥哥因他们而落难,生死未卜,谢氏一夕没落,手中的碗瞬间摔在地上,花白的米糊撒了一地。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进土里,谢嬛先是无助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于利一眼,见他亦是一脸凝重,谢嬛立马放下孩子,来到于利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
见传话的下人要走,谢嬛连忙上前想拉住他打听更多的消息,可那下人却好像见到瘟神一般飞快逃走,徒留不知所措的谢嬛和于利,以及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于郎,怎么办?怎么办?”
谢嬛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于利连忙抱着她安慰:
“别怕别怕,我们再多打听一些事情,或许是情报有了些误差。”
“若是真的呢?于郎,若是真的呢?你家,我家,我不敢赌……”
谢嬛嘴唇发颤,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于利想为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抹着泪说:
“我就知道南诏不安好心,平白无故扣下我们,我们必须要走。”
谢嬛两手捏着,发着颤,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院子里踱步,喃喃道:
“谢嬛,谢嬛,冷静,冷静……”
可无论她怎样安慰自己,她从小接受的家族思想叫她只要一想到于家和谢家的遭遇,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尽管如此,谢嬛还是快速分析出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她整张脸都哭红了,泪眼婆娑地停下来,看着于利道:
“他们是冲着二哥哥去的,自然不会放过谢家,连带着于家,也会一起遭了殃。我们若留在这里,就坐实了二哥哥的罪,我们只有逃离南诏,回到大汉去,才可以证明二哥哥的清白,证明我们的清白。”
谢嬛说完,就往屋里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
“我们立刻,马上,走。”
于利跟进来,看着谢嬛忙碌的身影,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皱着眉头道:
“嬛嬛,冷静,先不论外头重兵把守,我们如何逃出这个院子,就算成功出去,又如何逃离南诏?”
谢嬛闻言一顿,将手中的衣服往地上一砸,冲到供台前,拔出上面奉着的长剑抵在颈间,流着泪,毫不屈服道:
“逃不出去,那我死,我死了,谣言不攻自破。”
“嬛嬛!”
于利大惊失色,想上前,却又怕谢嬛真的冲动,心跳几乎要到极致,方才不曾颤抖的手,此时伸向谢嬛,却抖得可怕。
于利面无血色,轻声细语着,生怕刺激到谢嬛:
“嬛嬛,乖,咱们把剑放下,这样是没有用的,好不好?”
突然,于望山牵着于望海走进来,看着眼前一幕呆在原地。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叫走投无路,又哪里明白什么叫骨肉亲情,只晓得母亲哭成个泪人,将平日里他们碰也不许碰的东西架在脖子上,吓得瞬间呆住了,愣愣地喊了一声:
“娘。”
谢嬛乍一听见这一句“娘”,愣住了,视线转向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控制住得情绪瞬间崩了,将手中剑一丢,扑向两个孩子将他们紧紧拥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于利也走上来,蹲下,抱住母子三人,表情哀伤。
谢嬛哭得断断续续,于利不停地安慰着她,任由她发泄:
“你是对的,我们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南诏有意泼脏水,我们亦是百口莫辩。就算我死了,东西还在,污名还在,徒留两个孩子,我真是……太傻了。孩子啊,太傻了,你娘太傻了……”
谢嬛不是傻瓜,她是古灵精怪的丫头,鬼点子多得很,这种简单的道理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只是吓坏了,气傻了,才这般赌气,才需要发泄。
“嬛嬛,相信谢玿,相信我们,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于利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谢玿生死未卜,前途似乎一片黑暗,他心里惶恐万分,却不肯叫眼泪掉下来,此刻他是三人的依靠,他若倒了,他的娘子又会哭成什么样呢?
于利迎娶谢嬛,六十四抬彩礼,比原先规格翻了一番,只因他们门不当户不对,是他高攀了谢家,谢嬛嫁给他,是要受许多委屈的。
谢家是官宦世家,他只是低贱的商贾之子,可偏偏他们年少相识,偏偏他们两情相悦,他最终跪松了谢夫人的嘴,满心欢喜迎娶自己的心上人。可这样,不止是给谢家招黑,他的妻子,更是要经受世人许多的冷嘲热讽。
人言古来是最叫人敬畏的,它不像刀剑见血,反之它杀人于无形,且是最残忍的凌迟。
谢嬛嫁给他已经受了许多委屈了,订婚那日起他就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不叫谢嬛在自己这受一点委屈,不叫她掉一滴眼泪,谢嬛是自己最珍重的人。
于利如劫后余生一般低头亲吻着谢嬛的头发,手依旧有些颤抖,安慰谢嬛,也安慰自己: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谢嬛的担心不无道理,自谢玿出逃那日始,谢家和于家判了诛族,从京城到苏州,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个三四天,但谢家和于家就在那不会跑,皇帝只派人骑快马赶去苏州城,最多九天便可到达。
早在使者进入苏州城前,曲阳大长公主就得到了些许风声,她派人抓了谢家家主谢明圭,也就是谢如沐之父,关押在自己府中。使者到来之后,奉旨将谢家九族押往京城,来到谢府一清点人数,才发现谢明圭被曲阳大长公主私自扣下。
少一个人,使者无法交差,想把谢家人都关到牢里去,曲阳大长公主派人传话:
“牢狱满了,画地为牢。”
使者没办法只能照办,抄家也就被顺延了,随后他好声好气携重资登门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
使者哪敢招惹大长公主,日日到雅安府门前递拜帖,连去医院三日,终于被任性的大长公主请了进去。
曲阳大长公主那是先帝胞妹,深受先帝喜爱,先后有两位驸马爷,可惜两位福薄命薄,皆是英年早逝,大长公主故道世上男人轻贱,配不上她,从此不再衷心情爱。
曲阳大长公主喜爱江南风光,先帝便在苏州城按她喜好,请来数千名匠打造了雅致低奢的公主府,亲自题字赐匾“雅安”。
在苏州,曲阳大长公主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在她身后撑腰的是先帝,每一任苏州知府走马上任,都要率先去雅安府向曲阳大长公主请安,才可以在苏州待下去。
可你若说曲阳大长公主是地头蛇,此话却也差矣。
曲阳大长公主虽强势,却也有柔情的一面。她不主动找州官的麻烦,那请安的规矩也不是她定下的,相反是那些州官自己整出来的。能被人恭维着,曲阳大长公主也乐此不疲。
曲阳此人,极重民生,否则也不会公然拂了皇帝的面子,奈何皇帝也不敢动她。故而她本人是极其喜爱谢家,尤其是在县衙里当差的谢奉。
曲阳无后,她欣赏谢奉那股子不慕名利的劲,乐意亲近这小辈,谢奉的婚事有曲阳一半的功劳,也通过谢奉了解到更多有关谢玿的事情,曲阳对谢玿此人很感兴趣,这也是她为何愿意帮谢府,帮谢玿。
使者自然是知道曲阳大长公主的份量的,一进雅安府,使者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言一行都在脑中过了几百遍,生怕行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走进中堂,使者一抬头,就看见了高堂之上,正襟危坐的老媪。
老媪身着藕花小袄,碧色罗裳,头戴一副翡翠头面,面上略施粉黛,一双眼不怒自威,端坐在堂中,大红嘴唇紧抿,嘴角微微下拉,配上那一双犀利的眼,只看得使者双腿一软便忍不住要跪下。
这威风凛凛的老媪,正是那位曲阳大长公主,已是古稀之年,可这周身气度却比她年轻时还要毫不逊色。
不待使者说明来意,曲阳大长公主开了口:
“人,我抓的,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放不了。你若有胆,此时便可启程回复皇帝小儿;你若没胆,就给我乖乖等着——送客。”
使者一句话没说,就被人客客气气请出了雅安府,来一趟,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连曲阳大长公主抓人的动机也不清楚。
使者暗自生气,他怀疑曲阳大长公主包庇命犯,可他没有证据,只能硬着头皮在城主府住下,和曲阳大长公主耗着。
期间曲阳依旧遛鸟赏花,闲来时召来谢奉一家三口逗逗趣,使者气结,曲阳毫不客气地回应:
“这是从犯,亦要审。”
直到使者抵达的第四日,经使者检查过后,一封信送入谢家,谢家一众才得知谢伯远长辞的噩耗。
谢老夫人当即两眼发黑,谢奉之妻徐静姝捧着信当即昏了过去,谢奉亦是急火攻心,扶着妻子,几欲要站不住。
在信的末尾,谢玿陈明谢伯远尸骨将送还苏州,他谢玿从今往后也与谢氏无关,不肖子孙谢玿拜上,顿首顿首再顿首。
谢老夫人号啕大哭起来,一下子受了三件事情的打击,她不知究竟是哭谢伯远,还是哭谢玿。
怎么会不怪罪谢玿?孩子送去几个月,再见已是天人两隔。是谢玿这做叔叔的没照顾好谢伯远,亦没做好弟弟,叫大哥忍受丧子之痛。
可怎么不会心疼谢玿?他一人在京城熬着,若非是无能为力,怎忍心叫谢伯远出事?若非是被逼无奈,怎会与家族断绝关系?
可如今,断绝关系也没有用了。
谢府逢丧,却因为是幼子,不可大肆操办,只在府内挂上了白幡,连停灵也做不到。
如今谢府被全面封禁,这就意味着谢伯远的尸身无法平安抵达谢府,小伯远就算死了,尸骨也要再受一番凌迟。
谢徐氏哭晕了两次,谢老夫人祈求着谢伯远能平安归来,谢府,再次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翌日,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去,谢府后门就被人敲响,小厮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是一个面生的年轻送货郎,脚下摆了几个大箩筐。
小厮看了看把门的府兵,又看向送货郎,问道:
“什么事?”
那送货郎有些紧张,面部表情十分僵硬,似乎是故意僵着头不朝一旁的府兵看去,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我是来送菜的,你们府的老罗头昨儿不是订了两筐子萝卜吗?我给你们送来了。”
“老罗头?萝卜?”
小厮一脸懵,低头去翻了翻筐里的萝卜,却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当即嫌弃道:
“你这萝卜不新鲜吧?都烂了。”
一旁的府兵被吸引了注意力,方才那送货郎送萝卜来,这谢府每日货物进出就很大,尽查他累得慌,随意看了看就放行了。眼下这府兵又起了疑心。
送货郎几乎要哭出来了,道:
“大哥,没骗你,你家主子就好这一口,你家主子见了得感动到哭起来。”
小厮万般嫌弃送货郎,可看着眼前的货,再麻烦也是厨房的事,便在府兵过来之前将送货郎放了进去。
送货郎万般感谢,双手小心翼翼抱起其中一个箩筐,抱进门去,眼里尽是感谢。那小厮也没闲着,将剩下的东西都搬了进去。
这送货郎,正是冬时,萝卜下藏着的,是用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谢伯远。
原来他们在苏州城外一个野渡口上了岸,派人进城一打听,吓一跳,谢家成牢笼了,这下可怎么办?
孙考勤长吁短叹,提议要不就地掩埋吧。冬时死活不让,他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爷,也对不起资公子。
他跑到一棵树下去撒尿,愁苦着脸解裤腰带,突然计上心头。
孙考勤一行人在城外等待,冬时给谢伯远换了一身衣服,假装父亲背着死掉的孩子进城置办棺材。
守城的本不想放行,可小孩子尸体已经腐烂得很严重了,香臭混杂,十分难耐,守城的耐不过冬时的死缠烂打,放了行。
进城后,冬时跑去布店扯布,他忍着恶臭和随意一碰都可能掉下一块肉来的恐惧,将谢伯远折叠一下缠起来,确定可以塞进箩筐后,他就打探着进谢府的法子。
奔波了一天一夜,冬时终于进了谢府,谢伯远也终于,叶落归根。
完事之后,冬时拒绝了谢府一众人的邀请感谢,憨笑道:
“城外还有人在等我,爷还在等我,正是艰难时,爷不曾轻看我,我也不想抛弃爷。”
在谢府众人的感恩戴德中,冬时离了谢府。
开玩笑,谢府都要完蛋了,他怎么可能还留在谢府!
并且孙考勤他们确实在等他,在进城前,冬时才知晓原来谢玿早将他们一行人的卖身契都交给了孙考勤,虽然没有主子在,他没办法去官府消奴籍,往后他们也算是自由了。
冬时有些落寞,他其实不算完全撒谎,如果有机会,他还想再见爷和资公子一眼,想继续服侍爷和资公子。
各自分了些财产,其余大部分交给孙考勤保管,希望有朝一日能还给谢家。
领了钱和卖身契的人各奔东西,二冬时选择跟着孙考勤,两人一起,继续踏上了向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