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漱石离开了建康城,漫无目的,飘转如蓬草。
他想过回长山乡,甚至想过回广陵城,可最后他只是沿着道路向前走。
天色渐暗,桓漱石没能找到一户人家,夜晚野兽横行,他不敢贸然进入山林,便在树木稀疏处找了一棵好倚背的大树歇下。
这是二十年来他第一次露宿野外,黑灯瞎火,唯有月色照人,四周很静,林中偶尔听见几声兽吟。
这种感觉真奇妙,有些害怕,若是黑暗中会窜出一条大虫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叼了去?
黑暗中桓漱石的五感放到极致,他环顾四周,突然“扑哧”一笑——
真刺激,要是树后突然蹦出几个山贼,自己与他们一来二去吼上几声,然后被五花大绑丢在篝火旁,一群高低胖瘦的汉子围着他起舞。
桓漱石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夜空,最亮的天狼星,即使所有星星都黯淡无光,它也依然闪烁夺目。
他嘴角还带着那丝意犹未尽的笑,他想他到底年轻气盛,行事马虎,若是能带一根火折子也好过在寒风中汗毛倒立,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
不知道小娘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偷偷哭?会不会担心自己?
“啪。”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夜里尤其清晰,桓漱石顿时精神紧绷,侧耳判断着这声音的来源——沉重,毫无规律,是人。
桓漱石放轻动作,爬起来,躲在树后观察,夜色里一个庞大的人影在匆匆赶路,他长得很怪,上身很宽,和他人这么长,双腿却很细,个子矮矮的,只管埋头啃哧赶路。
那人愈发走近,桓漱石的心也越跳越快,精神越发紧绷——
“啊!”
这一声尖叫将两个人都吓到了,那一瞬间桓漱石的心几乎要吓飞出去,整个人抖了一抖。
听这声音,来人竟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清脆尖细,正常说话应当十分悦耳。
姑娘显然也被不动声色的桓漱石吓了一大跳,待她借月色看清桓漱石的模样,以及他心有余悸的表情,姑娘长长地舒了口气,两手一叉腰,问桓漱石道:
“这位施主,你有钱么?要住宿么?”
桓漱石一愣,随即欣喜若狂,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没有钱,但我可以出力。”
沉默中,那姑娘似乎在权衡,虽瞧不清她具体的表情,可桓漱石觉得那眼神必定充满审视。
一撂担子,姑娘将背后的柴火甩在桓漱石面前:
“背着,跟我走。”
姑娘走在前,桓漱石背着一大捆柴火走在后头。走过蜿蜒的山路,桓漱石瞧见了一点微光。
“那是个尼姑庵,我是尼姑庵里的尼姑,法号清心。”
桓漱石点点头,问清心:
“清心法姑,这么晚了还要去砍柴吗?不怕不安全吗?”
“不安全?”
清心笑了两声,语气里满是调笑,可又不是嘲讽,似乎是认了命了:
“砍柴不过是顺手,屋里屋外一样危险,你会明白的。”
譬如无辜的广陵城。
到了尼姑庵,清心示意桓漱石往后站,自己上前去敲门。院里传来动静,没过一会儿,一位披着道袍的法师将门打开。
法师的目光平淡而锐利,一眼看见清心身后的桓漱石,桓漱石见她看向自己,立马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而法师只给了桓漱石一个极淡的眼神,对清心道:
“你也累了,这个带到清语屋里去。”
桓漱石面露疑惑,便闻清心对法师道:
“法师,他不是客人,只是个来借宿的过路人。”
“借宿?”
法师面露不耐,问清心:
“他有钱吗?”
“没有,他出力,替我将柴火背回来了。”
法师鼻腔里逸出一声“哼”,随即将路让开,看桓漱石的眼里满是不屑,她对清心道:
“别什么人都往庵里带,多个人多张嘴,明日他的吃食从你份里扣。”
“是。”
桓漱石觉得他似乎进了什么贼窝,分明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怎么两个人见了自己,开口都是问钱?往那名清什么的尼姑房里带,又是为何?
桓漱石正沉思,清心回头对他说:
“这是智慧法师。”
智慧法师听见清心介绍自己,高声对桓漱石道:
“小子,记住是你连累了清心。”
桓漱石莫名对智慧法师心生恐惧,加快步伐跟紧了清心。
柴火堆在厨房外面,桓漱石也在厨房里面睡下。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尼姑来生火煮饭,一见着厨房里有个男人,吓了一跳,将本就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桓漱石吵醒。
清语定睛一看,是个俊俏男人。她娇俏一笑,对桓漱石道:
“起开,当心将你认作柴火丢灶子里烧了!”
桓漱石连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抱歉”,不料引得清语又是一阵笑,捻着指儿打趣他道:
“现下是个知礼的,怎么昨夜里没轻没重,是得罪了哪位姐姐被赶出来,又不舍得离去,赖在这厨房?”
“啊?”
见桓漱石一脸迷茫,清语笑了两声,转过头去不作声了,无视桓漱石自顾自烧火熬粥。
这尼姑庵里的尼姑好生奇怪,言语里处处透着些不对劲,桓漱石像块木头一样站在一旁,看着清语生火,他自觉去屋里拾柴,问了清语后又将桶里的水盛满挑来。
趁着文火慢熬的时候,清语一手托腮,一边笑着问桓漱石:
“施主不是客人吧?客人可不稀得做这些,不管来的是什么烂鱼臭虾,照样各个拿鼻孔看人。”
桓漱石坐在一旁,如实回答道:
“我只是来借宿的,幸得遇见清心法姑,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清语不以为然,笑道:
“客气什么,这庵子可热闹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桓漱石没说话,这庵子古怪得很,尼姑不像尼姑,口吐脏语,举止轻浮,言语神秘,他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陆陆续续有别的尼姑来了,见了桓漱石,各个都只露出会心一笑,和清语笑闹时言语间多是和“客人”有关。
“有客在此,嬉戏打闹,成何体统。”
极具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所有尼姑都收了笑,朝来人行礼问候:
“智慧法师。”
桓漱石见状心想,这智慧法师真是位说一不二的存在。
见智慧法师走近了,桓漱石起身,朝她颔首道:
“见过法师。”
法师回了一礼,目光扫过屋里满满当当的两缸水,不怒自威地问清语道:
“这是你打的水?”
“回法师的话,是这位施主挑的。”
智慧法师转过身,终于拿正眼瞧了桓漱石一眼,可也只是一眼。桓漱石总觉得她的目光太过犀利,叫人心生畏惧,更别提琢磨透法师的心思。
智慧法师走上前去拿了一只碗,盛了满满一碗薄粥,才对众人道:
“吃饭。”
桓漱石以为法师是给自己盛的,可没想到智慧法师走到他面前,将这碗粥呈至桓漱石面前。
桓漱石顿时受宠若惊,十分意外,他觉得智慧法师对自己意见颇深,居然会为自己盛粥。
“谢谢……清心呢?这是她的份。”
智慧法师不容分说地将碗往桓漱石手里推,道:
“拿着,这是你的份,少不了她的。”
再次表达了感谢,桓漱石双手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喝起粥来。
有智慧法师在,无人敢再拿桓漱石打趣。智慧法师在柴堆上坐下,问桓漱石道:
“你从哪里来?”
“建康。”
智慧法师的表情有些意外,扭过头来仔细端详着桓漱石的脸,摇摇头道:
“不,不是。敢问施主高姓?”
“桓,桓公之桓,木首亘部。”
智慧法师松了口气,点头道:
“便是了,贫尼也是建康人,出家八年,在俗时从未听过您这号人物,听口音也不像健康的。”
在年仅四十八的智慧法师面前,桓漱石活像个小孩一般,他如实道:
“法师慧眼,我本是扬州东阳人士,因战乱举家搬至广陵,两月前才去建康。”
智慧法师闻言身躯一震,看向桓漱石的眼神满是震惊:
“广陵?广陵不是……”
桓漱石只道:
“幸有贵人相助。”
智慧法师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她对桓漱石道:
“节哀。”
“多谢法师。”
那双如清泉般的眼中流淌着的是淡淡的忧伤,桓漱石低头,小口喝着碗里的粥,真诚地夸赞道:
“口感绵密,余韵甘甜,多谢屋檐避雨,一饭暖胃。”
智慧法师轻叹了口气,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邀请桓漱石道:
“桓施主若有兴趣,不若在庵子里再留一日,贫尼有些东西与施主一观。”
桓漱石道:
“却之不恭。”
桓漱石依旧是睡在厨房,依智慧法师的话,庵子里尼姑太多,没有空余的屋子腾出来给桓漱石。这些尼姑都是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寡妇孤女,在这世道举步维艰,走投无路下投身佛门,求得庇护,解脱心灵。
白日里桓漱石也没闲着,他包揽了尼姑庵里大大小小的事宜,智慧法师知他这是在抵债,也不拦着,由得他去。
而桓漱石与尼姑们接触一天下来,发现这些尼姑完全不是他印象里的尼姑,倒像是未曾皈依的小姐夫人,真正的尼姑似乎只有智慧法师一人。
桓漱石心里有了些想法,这想法生出时,他不忍地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
用晚膳时,桓漱石发现有两个尼姑并未出现,而一整日不见人影的清心却露了面。
清心来与桓漱石问候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好像桓漱石是什么洪水猛兽,眼不见为净。而说要给桓漱石看东西的智慧法师亦不见踪影,桓漱石有满心疑问,可他觉得若是问出口,十分不妥。
桓漱石默默吃完了饭,洗净了所有人碗,满怀心事地在柴堆上躺下。
“桓施主,您睡下了吗?”
智慧法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桓漱石坐起身子,提高声音回答道:
“未曾。”
“那边请桓施主移步,随贫尼一道走走。”
厨房离尼姑们的禅房并不远,转过两个廊角就到了。
意识到智慧法师将自己往何处带,桓漱石停下步子,垂目摇头,他道:
“法师,不必如此。”
可已经走到这了,距离已经够了,智慧法师亦停下来,对他道:
“桓施主,您听——”
寂静的夜,不堪入耳的声音就这样飘来,经思维放大愈发明显。
桓漱石嘴唇发白,面色不忍,道了声“失礼”,便抬步,大步流星逃向后山。直到离得那庵子远远的,桓漱石才停下来,眼眶已经湿润了。
智慧法师来到他身旁,语气平静地对他道:
“桓施主,这是一座假尼姑庵,这里面的姑娘,每月里总有几天做的都是皮肉买卖。您也许早已发现端倪,她们都不会装,她们并不知道真正的修道者该是如何的。”
桓漱石目光忧郁,他知晓。
“我今日与您说的,她们的来历,未曾欺骗于您。几个尼姑能有多少地?能种多少菜?能养活多少这些命如浮萍的可怜女子?我们逼不得已,我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智慧法师平静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有些自嘲,更多的是对尼姑们的心疼:
“当尼姑好啊,官府不必过问,贱卖了自己,换一条活路,抱团取暖,痛苦着自在。您昨日遇见清心,她刚从恩客家回来,即便如此,也还是要带一捆柴。”
“人活一世,八苦八难,却拼了命地求生。如今这世道,没有什么盼头,却又有点期盼,等看透看破,顺其自然,只待一了百了。可是眼下您瞧,她们的笑脸,多好看,这便是贫尼的盼头。”
她朝桓漱石双手合十,虔诚道:
“桓施主,原谅我等最初对您的无礼,也恕贫尼无法消解您内心的痛苦,外表柔弱,内质刚强,苦海得生,长流若水。施主与我们一样,却又不一样。”
桓漱石双手合十,回了智慧法师一礼,他的心情约莫是悲愤的,说什么淫窟艳寺,他只看见一群顽强的女子在乱世里苦苦挣扎的求生之道。也许他能做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日,桓漱石跟着清心去了她们自己开出来的地里看看,随后自己动手,忙活了三日,又理出六块小平地。期间砍柴挑水的活计,他一一揽下。
翌日天不亮,早早地将尼姑庵里的粗活做尽,又在后山寻了三株桑树苗,移植在尼姑庵后院,桓漱石便启程离开。
在之后的四年里,桓漱石回去尼姑庵三次。
第一次他给她们带去三张蚕卵,并组装了一张织机。
第二次回去,新容旧貌换,他与智慧法师谈心论道,感叹世事无常,人活不易,互励共勉。
第三次回去,门上贴了个封条,桓漱石推门进去,庵子里荒草满园,可细观,处处是她们生活过的痕迹。后院的桑树已经长高,枝叶也茂密起来,可惜再无欢声笑语,也没有一双双巧手来折下桑叶,饲养蚕虫。
桓漱石在院子里立了块碑,从厨房里找到菜刀,一笔一划刻下:
“赤子丹心,从来纯净。”
此后离去,再不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