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每年约有四千多艘远洋货船到上海做外贸生意。船舶的维修业务有巨大的需求。因此,英籍商人在杨树浦和浦东陆续建起了几家轮船修造厂,在广东和一些福建招聘了大量的轮船修造技师和工人。随着船厂生意迅速扩大,又在上海周边地区招聘了大量的铜锡匠和无业者到船厂做工。数年后,就形成了以广东的木匠、宁绍的铜匠、苏北的力夫为主工人团体。工人们以家乡地域为纽带,自然形成了广东帮、宁波帮、安徽帮和江苏帮。
广东人把行会习俗也带到了上海,粤籍同乡会及各类会馆也就运营而生。凡是新到上海来的广东籍工人,只要找到同乡会或会馆,便可享受一段时间的住宿和吃饭的免费待遇。同乡会的工头会帮新来的工人寻找工作。工头、技师、工人,甚至门卫都成了帮会成员,老板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一旦没有满足他们提出加工资的要求,他们就会与会馆、同乡会联手,策划罢工制造事端。
自有工厂以来,这类罢工此起彼伏没有终结的时候。老板们时常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上线的卖家催讨材料款,违约就不再供货;下线的买家要求按时供货,否则按合同罚款。工厂停摆不挣银子,还要凑银子给工人发薪资。实际上,老板们多发的工资并不是都到了工人手中,只便宜了居中挑唆收取昧心银子的帮会工头们。工头们挑唆工人闹罢工从老板手中掏出银子,再与工人折账分成。
宁绍人士多居于南市,紧靠宁绍码头的石库门弄堂里。四明公所便是宁绍商人的聚集地。随后,南市就有了较多的杭帮菜馆和茶馆。茶馆里的茶客们手捧着宜兴茶壶,摇头晃脑地欣赏着绍兴戏或苏州评弹。街坊中多有测字先生、卖大力丸和手提鸟笼闲人混杂其间。各种会所与茶馆相间而设,以同乡会聚拢人心,形成亲密的团体。
那几年闹“长毛”,江浙有钱人纷纷逃入上海避难,日后就有了执金融界牛耳数十年的甬帮财团。这些有钱人又投资工商业遂成为财力超过粤籍商人的“红帮”商人。
苏北帮大都是来自苏北、山东、安徽、河北、湖北等地的贫苦农民。其中,苏北人占多数,人们就把他们统称为苏北帮了。这些贫苦农民很多是坐着小渔船来到上海,以出卖体力为职业,在工厂或者在码头上做搬运工。
他们沿江河一带居住,在船顶上铺上一层芦苇茅草来遮挡风雨,便成简陋的船家了。如能找到活做,他们便在做活的附近租块地,用竹子烂泥搭起简陋的棚屋居住。日后在工厂站稳脚跟,才能与工头商议住进工厂的工棚里去。
他们的住处附近总有个卖开水和洗澡水的老虎灶。老虎灶的边上会放上几个条凳,工人们可坐着擦身喝开水。老虎灶周边往往会有卖便宜的扬州菜、山东菜的小饭馆。这些工人们便能吃到廉价的家乡饭食。
工人群体中,宁波籍与广东籍争斗由来已久。宁波文人常在申报上发表系列文章,歌颂自己的家乡如何美好。文章中常把广东的粗俗习俗,如赤脚、抠鼻、粤妓作为粤人的代名词。广东文人则攻击宁波人的嗓门大,说话如吵架,爱吃臭冬瓜、臭豆腐之类的臭东西。
恒昌公司的工厂里宁波帮与广东帮也是相互攻击争斗不止。车间里的宁波籍女工与广东籍女工发生争端,就用挖鼻孔的手势来羞辱她们。
总技师梁佑德在广东籍工人中有很大影响力,尤其是广东籍的技工均以他为马首是瞻。工厂中的技术活路主要依靠广东籍技工完成的。梁佑德在广东会馆中任副董,说句话就能掀起罢工,也能平息罢工。因此,周天瑞不得不倚重梁佑德来稳定广东籍工人。他让梁佑德列席董事会,参与公司的经营管理。
总工程师应奎元为人谦和厚道,技术高超又乐于助人,在宁绍籍工人中威望甚高。周天瑞把他当作心腹,请他参加董事会,商议公司经管事务。周天瑞是通过总技师和总工程师来掌控工会,缓解劳资双方的矛盾。
工厂里的工头大多数是青帮的小头目,他们利用车间管理和招工的权利,诱使多数工人加入帮会。青帮掌控了工会,在工人中煽动派系争斗,把工会搅得乌烟瘴气,人心涣散。周天瑞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向青帮缴纳保护费,求得一时的安宁。共产党又介入工会与青帮争工会的控制权,于是工人分成两大派,水火不相容,争得你死我活的。
工人群体分成三大帮派,商会也形成了帮派体系。上海总商会近期面临改选,原总会长宋涵璋时任中国银行的董事长,因不堪总商会繁琐的事务而提出辞去总会长的职位。虞和德与傅宗耀两人为争总会长位子明争暗斗。
这日,周天瑞驱车到四明会所与甬商聚会。虞和德神秘兮兮地对周天瑞说:“总商会改选,我以为咱们宁波籍的同乡必须占据这个位子,日后缴纳捐费时必定能照顾到咱们甬商的权益。”
周天瑞心领神会地说:“那是当然的。谁不晓得朝中有人好做官么。我会给同乡们通个气的。”
“上海滩有商人七成以上都是宁绍同乡,你要把各个行会都要关照到。傅宗耀四处活动想争夺这个位子呢!”
“宋会长倾向于谁呢?”
“他是离开了这个位子还不愿放权,想把江苏帮的人弄来替他掌权呢!”
“德翁尽可放心,只要选举,一定是宁绍人赢的!”
“那就好。我想,这五金机器行会的理事长非你莫属呢!”
“多谢您老的抬举。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无需德翁操心呢。”
“你还是要出头做事,其中妙处不可言传呢!”
“我倒以为,还是做好自家的公司比较实惠些呢。”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所谓商不离官,官不离商,要不商家会寸步难行,也赚不到银子的。”
“是的。我听德翁的安排便是了。”
“嗯,肚皮里有数就行了。”
潘景瑜、方鹤松等人前后脚走进了四明公所。周天瑞迎上前去,说:“这次选举总会长,德翁是不二人选呢!”
“那还用说,唯有德翁掌权,你我才放心么!”潘景瑜说。
“咳,你老兄关照的事情还能有错嘛!”方鹤松心领神会地说。
“那好啊,那就分头去说和说和。”
“晓得了。看来,你们是早已谋划好了的。”
方鹤松无奈地站起身来与潘景瑜分头去与同乡们说和了。周天瑞看见有好几个人在四处游走串说着,心想:看来此番选举,德翁是志在必得,已经调动了各路人马在替他出力呢。
果然,总商会选举结果出来,虞和德如愿当上了总会长,傅宗耀只当了个副会长。虞和德借口行业分类扩大了,各行业总得有个会董便于管理。他把九个会董增加到十五个,他提拔周天瑞也做了会董。各行会也照例举行改选,几位五金机器行业的老板选中华铁工厂的老板顾竹荪任行会的理事长,周天瑞被选为副理事长。
顾竹荪年过六旬,胡子都花白了,双手不停地微微颤抖,说:“首先,我祝贺天瑞老弟入选为总商会的会董。虞会长对我们这个行业确实不薄,给了个名额。各位晓得的,鄙人能够当这几年的理事长么,也是德翁极力推举的结果。五金机器制造行业水极深,藏龙卧虎,人才甚多。德翁借我这头白发来聚合各路英豪,替总商会理顺这个行业,其心可鉴,其情可明。可惜我年事已高,身体欠佳,精神头也大不济了。我已老朽,对行业的管理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我当颐养天年为主,实在无暇顾及行会的琐碎事务,还是烦请天瑞老弟能者多劳,全权署理行会事务为盼。”
其余在座者均点头称是,纷纷表态支持周天瑞主持行会的日常事务。虞和德此时方才起身说道:“竹老便是我辈楷模,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期盼各位在天瑞老弟的带领下,事业兴旺发达!”
周天瑞起身双手抱拳向在座的各位作揖,说:“多谢各位同仁的厚爱。管理行会么,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实在是不敢轻易就位。依我的意思么,倒不如做好自己的生意来得实惠些,所以,我还请各位另选高才就任此职,也好为大家实心办事。”
“论能力和人品非你莫属,你就不必再谦让了。”虞和德劝道。
“行会总要有人来管理才行,你一味谦让莫不是看我们不起,不愿与我等为伍么?”胡老先生略带不满地说道。
“诸葛亮不过三顾茅庐,你老兄要我们请你几回呀?”
“承蒙各位抬举,拖我出来担责,那我就试着干几个月。如实在不成,还望各位重选迎才,换下我来才是。”众人纷纷相劝之下,周天瑞只得勉强答应下来,说:“有句话还是要说到前头,倘若我有做得不够周全,处事如不公道之处,请各位直言纠错,以免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耽误了大家的事情。”周天瑞说。
“你放心,轻饶不了你!”胡老先生笑道。
“你且等着挨骂吧!”虞和德说。
周天瑞笑道:“我以为,行会的宗旨无非有三条,一是行业的同仁们抱团取暖,联手抵制黑白两道的敲诈勒索,抵御洋商们的恶意竞争;二是规范行规,制止业内不良竞争,保持行业共存共容;三是要规范度量衡制度、新开行号条件、商品价格、工人薪资、招工范围和数额。我的意思是,修改、增补行规,各会员须照行规经营,如有违犯者定按行规严处。”
“中规中矩,这才像个行会么!”
“就是要有规矩么!要不然各自为政乱七八糟的瞎搞,影响行业的正常发展么。”
“天瑞兄的肚皮里还是有些货色的。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蛮不错的嘛!”
周天瑞一番话赢得众人的赞叹不已,他顺势把自己平时积淀的想法向行业同仁说出:“行业要健康发展,头一条就要讲德行,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行业内尽量统一定价,规范经营,共同维护行业的平均利润,切不可为一已私利,肆意降价或哄抬价格,坏了行业的风气!”
周天瑞就请胡老先生执笔修改行规,下次开行会时经大家研讨通过后,交各会员们执行。众人纷纷表示赞赏认同。周天瑞结束了就职演,与会者给予热烈的掌声。
周天瑞回到公司,助理送来一叠文件和信件。周天瑞见其中有周若贤的信,便首先拆开来看。周若贤在信上说:今年是小年,天台镇的百姓们生活艰难。近海捕鱼量日渐缩小,已经不能靠打鱼养活一家老小了。乡亲们想到你的工厂来打工,寻条活命的路,不知有否机会。
周天瑞丢下信,略作思考,随即叫来了朱宝根商议回天台镇招批子弟来工厂当工人。他正想着要增加自己的在工人群体里的势力,企盼子弟兵能够阻止频繁的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