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市,金山县。
一辆吉普车驶出高速公路,沿着水泥公路驶向盘龙镇。
刺耳的胎噪和颠簸摇晃,让在副驾驶半躺着睡觉的易学习陡然清醒。
“咱们这是出高速路了吧!”
易学习翻身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开车的毛娅,有些诧异的瞥了一眼丈夫易学习。
“你怎么知道?”
易学习轻哼一笑。
“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你忘了,这条水泥公路,就是当年李达康折腾的吗?”
“通车这么多年,因为自然沉降、重车碾压,路面出现了坑洼裂缝,汽车跑在上面,自然就不如高速路那沥青路面舒服。”
正说着,吉普车碾过一个水坑。
不仅水花四溅,车子也猛烈颠簸起来。
吓得易学习,不由自主的伸手抓紧扶手。
“这路也太他妈颠了吧!”
“好歹也是通往好几个乡镇的致富路、主干路!”
“金山县就算再穷,没钱大规模翻新路面,也好歹修补一下坑洼裂缝呀!”
听到丈夫的骂骂咧咧,毛娅不由叹息一声。
“金山县名字倒是好听,叫金山。”
“可是放眼整个县,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矿产资源。”
“还是当年李达康来到金山县,跟你和王大路组成领导班子后,下大力气动员修路,咱们县的经济才稍微好了一点。”
“可即便如此,大部分人也是靠出门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才脱贫致富的,单纯靠务农为生的农民,也没变得有多富裕。”
看着分散在田野里,那些明显刚建成没多少年的农村自建小楼房。
易学习叹息道:“问题还是出在,金山县没有像样的产业,单纯靠劳务输出和农耕经济,哪能有多少财税收入?”
“好在高育良书纪体谅金山县一百二十万老百姓,在他的极力争取下,金山县不仅要修高铁线,还要建高铁站。”
“是啊!”
毛娅很是欣慰的说道:“有了高铁,咱们金山县的交通状况,就能大为改善,也能更好的招商引资。”
“等将来入驻咱们金山县的企业多了,财税收入增加,县里肯定会把这条年久失修的水泥路,翻修成沥青路!”
说到这儿,毛娅很是好奇的扭头问道:
“哎对了老易,总务院会批复同意咱们汉东省建高铁吗?”
“怎么可能不同意?”
易学习信心十足的说道:
“咱们线路设计、施工方案、环保评测等,样样都达标。”
“而且为了缩短工期、加快进度,征地拆迁工作提前就开展了。”
“就我管辖的吕州市开发区内,吕州机场和高铁站共建方案也都评审通过,准备开工了。”
“而你们村不也有好几户人,处于拆迁范围吗?各方面的工作都搞起来了,怎么可能不同意开工建设?”
毛娅略略点头。
“那就好,我就怕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到头来却不建了。”
这话,毛娅是说一半留一半。
她其实最担心的,还是高铁突然不建或者延期开工。
那么自己借给三婶的钱,就很难要回来。
毕竟三婶已经用钱加盖房子、扩建鱼塘、栽种茶树……
为了多拿安置费,甚至还让她儿子儿媳,赶紧怀了第二胎。
就因为听说孩子没出生也无所谓,孕妇直接算两个安置名额。
至于三婶为什么敢这么做?
当然也要归功于毛娅。
丈夫易学习,多年来工作过于勤奋,养成了一个老习惯。
那就是不管在任何地方任职,他都会在家里挂地图、忙工作。
吕州市要建高铁,升任开发区书纪的丈夫,担子更重,加班就更频繁了。
把一些图纸带回了家里,毛娅自然就看见了。
知道自己老家村里,有几户人的房屋和田地要被拆迁。
毛娅也没想太多,便提前给他们说了。
小时候家里穷,三婶对自己颇多照顾。
所以毛娅还指点了三婶,如何多拿拆迁安置费,争取靠拆迁暴富。
至于招式套路……
毛娅当然也是从丈夫易学习那儿学来的。
吕州要征地建机场,丈夫经常跟那些拆迁户打交道。
为了多拿拆迁安置费,拆迁户们什么招式套路都玩遍了。
听丈夫在家里抱怨念叨多了,毛娅自然也就学会了。
只不过……
现在的她,还并不知道,她的‘悉心指导’,不仅增加了拆迁预算,也加大了拆迁难度。
很多人为了靠拆迁暴富,都现学现卖,能加盖房子的盖房子、能增加青苗补偿的多搞补偿。
一些家庭,甚至没条件结婚生娃的,都硬着头皮上。
试问,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和成本,要是不能狠捞一笔,又怎么可能同意拆迁?
而整天忙于工作的易学习,自然还不知道妻子毛娅,做了这么一件‘好事’。
这会儿的他,只想赶紧回到妻子老家,祭奠完去世一周年的老丈人,然后回去继续忙工作。
因为已经有小道消息称,赵立春书纪最近在燕京频繁活动,很有可能会促成总务院,正式批复同意高铁项目。
滴滴~
岔路口,一辆货车鸣笛拐弯。
毛娅等货车先走后,才小心翼翼的转动方向盘,拐进通往镇上的碎石路。
相比于水泥路面的县道,碎石铺砌的乡道,就更加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了。
在这样的公路上行驶,就像有大力士,不断在摇晃吉普车似的。
再加上昨晚刚下过一场雨,以至于水坑密布。
碾着水坑前进的吉普车,不一会儿就被翻腾起来的泥浆,搞得车身泥糊糊的。
短短几公里的路程,行驶了将近二十分钟。
接下来前往村子的道路,毛娅是不敢开了。
连碎石路都算不上的泥巴公路,被雨水淋湿之后,彻底成了烂泥路。
泥泞不堪也就罢了,偏偏乡村公路还很狭窄。
换到副驾驶的毛娅,紧攥着扶手。
看着丈夫小心翼翼的操控吉普车,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既怕车子打滑,溜出公路冲进旁边的农田,还怕车子陷入泥坑动弹不得。
好在经常开车下乡,各种烂路都经常开的丈夫易学习,驾驶技术很过硬。
底盘高、动力强的吉普车,越野性能也相当不错。
经过十多分钟的艰难跋涉,最终顺利抵达了自家院门口。
“小娅回来啦!”
“担心路滑,下车慢点儿!”
年迈的母亲,杵着拐杖笑眯眯的大声喊道。
毛娅推门下车,踩到路边一簇杂草上。
砰!
甩手关上车门。
只见吉普车,大半个车身都像是泥糊了。
车窗以下,基本都是泥浆。
回望这一路的泥泞,那弯弯曲曲的车辙……
心里忽然对丈夫,多了一丝埋怨。
丈夫易学习,以前是金山县书纪,妥妥的金山县一把手。
没有拨款给自己的老家,将村道乡道路面硬化,还能理解他是为了避免被人说闲话。
然而他调去当了吕州市的交通局长。
搞好整个吕州市的交通,本身就是他的职责。
可结果呢?
他依然没有照顾一下自己的老家、他曾经主政过的金山县。
哪怕拨一点款,把这烂泥路铺成碎石路,也不至于‘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车泥’。
“老易,你回头好好看看!”
“要想富,先修路!咱们金山县要想脱贫致富,这路还得继续修才行。”
“要不然就这烂泥路,修了跟没修,区别并不大,也没法带动乡亲们致富!”
听到妻子的抱怨,打开后排座车门,正准备拿东西的易学习,连忙回头看了一眼。
“没事儿,省里已经安排专项资金,实施村村通工程。”
“我估计就最近两年,你们这儿就会把村道硬化成水泥路面,乡道也拓宽硬化,铺成沥青路。”
说罢,易学习就俯身钻进车内,将从市里买回来的各种东西拎出来。
既有烧给老岳父的冥钞、纸衣,也有给丈母娘的营养品和常用药。
丈母娘故土难离,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家。
所以每次有机会回来,两口子都会带一些常用药。
“那将来把村道硬化成水泥路,能不能顺便把路修宽一点,能让两辆车通行?”
毛娅的提问,让易学习愕然一愣。
“你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
“就乡村公路这车流量,用得着修双车道吗?不知道财政资金很有限吗?”
“即便将来路修好了,乡亲们也有钱买私家车了,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才会车子多一点!”
毛娅瞪眼道:“要是不提前修宽一点,将来堵车咋办?”
拎着大包小包的易学习,又回头看了看蜿蜒泥泞的烂泥路。
“那还不简单吗?”
“这一路走来,我都看了。”
“有一部分路段,还是具备加宽条件的。”
“到时候隔一段距离,就拓宽一点,修个会车点方便错车,不就好了吗?”
毛娅眼前一亮。
“这主意好,既解决了将来车多后错车难的问题,又不会增加多少预算,完美呀老易!”
易学习苦笑道:“你就别夸我了行吗?赶紧帮忙拿东西呀!”
“哦哦哦,好的!”
毛娅连忙打开后排座车门,将东西拎回家。
此刻堂屋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村里老人。
大家正准备祭奠焚烧的东西。
而厨房内,几个妇人正忙着准备午饭。
按照习俗,逝者的周年祭,亲朋好友们会聚在一起祭拜,顺便吃个午饭。
毛娅从市里带了一些卤菜回来,拎进厨房准备摆盘。
正切菜的三婶,连忙笑呵呵的打招呼。
一阵寒暄过后,众人自然聊到了拆迁问题。
尤其是听说很多地方拆迁工作,都已经搞得如火如荼。
但金山县却还没什么动静。
这让投入了不少的三婶等人,自然有些着急。
当然也有不在拆迁范围内的人,盼着能不能出现奇迹,变更或扩大征迁范围。
对此,毛娅自然是信心十足、态度坚定。
“线路的走向、征地的范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
“在拆迁范围内的别着急,今年肯定会拆的,咱们汉东省下那么大力气筹集资金建高铁、还发展高铁产业,怎么可能不搞?”
“至于不在范围内的,也别惦记奇迹会发生,沿途的地质勘探工作早就结束,施工设计方案啥的也早就定稿了,咋可能还有变化?”
闲聊间,母亲来催促了。
不一会儿。
众人便收拾好东西出发了。
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
所以体力活,就交给了年富力强的易学习。
让他用大背篓,背上鞭炮、冥钞、香蜡纸钱等祭品。
毛娅搀扶着母亲跟在后面。
再往后便是众多亲朋好友。
来到了坟前,清理杂草、摆放祭品……
一阵忙活之余,准备鸣放鞭炮的易学习,看向远处三婶家及其附近,不禁眉头紧锁。
上一次回来,三婶家还是泥瓦房,怎么如今却变成了三层小楼房?
而且家门口的小池塘,如今急剧扩大,吞并了农田,变成了一个大鱼塘。
有意思的是……
村里很多人家,房屋和田地变化都不大。
但包括三婶家在内,在高铁范围内的,都变化巨大。
要么是房子改建成了楼房,要么就是水田变鱼塘、旱地变茶林……
这一系列的变化,完美契合了高铁的线路走向和占地范围。
仿佛有人专门告诉了他们,村里这一片区域要征地修高铁。
因而其他不会征地的区域,就没有一丁点儿变化。
“谁这么大胆?”
“这不是摆明了,要多拿拆迁安置费吗?”
易学习正有些纳闷。
看着跟三婶等人有说有笑的妻子毛娅。
易学习心里,瞬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毛娅,毛娅!”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将妻子叫过来后,易学习抬手指向三婶的楼房。
那明显抢修,就为了拆迁的楼房,连外墙都没粉刷,二楼以上窗户都没装。
为了节省成本,也没有采用钢混结构,纯粹就是用红砖和预制板,仓促搭建起来的。
“高铁的征迁范围,是你告诉村里人的吧?”
“是呀,怎么了?”
不明真相的毛娅,还一脸好奇的反问。
看着妻子这般模样,易学习当即气得够呛。
回头看了一眼坟前忙碌的众人后。
双手叉腰,冷脸低喝: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毛娅愕然道:“我干什么了呀?不就是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等拆迁的时候多拿点钱吗?”
“村里难得有工程,他们也难得有大赚一笔的机会,不好好把握,下次拆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易学习真是要被气疯了。
“嗬,你可真会为大伙儿考虑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帮忙,会多花不少拆迁费?”
毛娅冷然一笑。
“这有什么?几百亿的大工程,还会在乎这点毛毛雨吗?”
“再说了,就算多花了拆迁费,也不是花老百姓的钱,更不是花国家的钱,而是燕沪高铁公司的钱。”
易学习气得两眼怒瞪。
“你不知道燕沪高铁公司,是铁路总署、汉东省和天海市,以及包括惠龙集团在内多家企业,一起合资组建的吗?”
“那不正好吗?”
毛娅不以为意的笑道:“所有人都知道,惠龙集团有的是钱,让他们多花点拆迁费,造福一下老百姓,不挺好吗?”
“再说了,又不是只有咱们村才这么干,据说整个金山县,甚至很多要被拆迁的地方,都在想办法多搞拆迁费,你怕什么呀?”
易学习一脸惨笑。
“你不是我的贤内助吗?你会不知道我怕什么?”
“我怕要是查到泄密源头是你,我头顶上的乌纱帽就要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