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夜色沉沉。
苦头陀还未入睡,房内,明灭不定的烛光抖动着,映照着那张疤痕交错的脸庞,红棕枯槁的长发散落在肩头,遮掩着他的神情,无人知道,这个哑巴头陀在想什么。
相比较苦头陀房中压抑的沉默,玄冥二老这头倒是热闹得紧。
鹿杖客、鹤笔翁、阿二、阿三这四个人,正热热闹闹地猜拳喝酒,他们自忖喝点小酒不会影响护卫。
再说还有拒绝他们邀约的苦头陀在,这人向来活的像个苦行僧,有他护卫郡主,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喝酒,尤其是聚众喝酒,未开饮前,嘴上讲的都是小酌怡情,但一喝起来,便决计收束不住。
几斤黄汤下肚,醺醺然的醺醺然,飘飘然的飘飘然,觉得天王老子也不算什么,不当想的事也想了,不当讲的话也讲了。
尤其是酒过三巡,哪怕是江湖草莽,喝到此时,也好像突然变成了指点江山的宰辅,对着天下大势指指点点。
阿三把酒桌拍得“砰砰”响:
“郭靖黄蓉都死了那么多年,又冒出来个抗元的明教,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怎么就杀不完?
依我看,就该把这些没有恭顺之心的汉人通通划作奴隶,鞭笞他们没日没夜干活做事,就没这闲心造反!”
鹤笔翁不屑地瞧他一眼,道:
“愚蠢,汉人都成了奴隶,哪里还会好好做事?现在这样就很好,朝廷专门镇压闹得最厉害的南人。
打压一批,拉拢一批,那些人有了好处吊在前头,自然会用心为朝廷做事。若是一点喘息都不给,反而会激得那些人联合在一起。”
阿三把酒碗一拍,发泄道:
“可朝廷也没镇压个名堂出来,这边刚压下去,那边又造起反来,大把的银子拨下去,也就听个响,还不如给了咱们这些人,咱们可是给了钱就真的办事。”
鹿杖客嗤笑一声,道:
“我呸,痴心妄想,你还想拿银子,你是姓孛儿只斤还是姓乞颜、帖木儿?
呦,原来是个西域无名无姓的贱民,也妄想拿朝廷派下的银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模样。
不要觉得为王爷做了十几年事,你就是蒙古人了,就算是蒙古人,如今也有倒夜香的、卖身为奴的,你就算冒姓,还排不上号儿呢!”
阿二闷了一口酒,沉声道:
“阿三,朝廷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要把王爷的差事办好,荣华富贵不会少。”
阿三把酒碗摔在桌上,不快道:
“哼,我不过是看不惯哪些造反之人罢了,什么狗屁恢复汉人山河,大元都已经统治中原几十年了,还有人做汉人江山的美梦,真是可笑!”
阿二向着玄冥二老赔了声罪,道:
“阿三不是对二位不满,只是气不过行走在外,总是听到辱骂之词。
自从我们金刚门投了王爷门下,总被人骂作走狗,虽然被骂几句不痛不痒,可总被蚊蝇环绕也着实恼人。”
鹿杖客夹了一筷子冷菜,无所谓道:
“良禽择木而栖,那些人嘴上骂的厉害,心里可未必那么想,多的是人嫉妒咱们能被王爷看重。”
鹤笔翁醉意熏熏道:
“光复汉家山河,光复个屁,赵宋那样窝囊的汉家,有甚么可光复的,有这样的力气,还不如多喝几口酒。”
“喝酒喝酒——”
阿二给阿三使了个眼色,阿三也忍住心中的不快,拿起酒碗大口大口灌起酒来。
胭脂在屋顶听得颇有兴味,人真是有趣极了,做了蒙古人的走狗,连蒙古人都不是,还忧心起蒙古人的天下,真是殷勤恳切。
狗不打不乖顺,有些人做了狗,竟然把这一点学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不愧为万物灵长,种群之丰富,适应之良好,真是叫旁的拍马不及。
等下面吃酒的几人讲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只沉闷吃菜饮酒时,胭脂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箫来。
虽说是箫,其实也不过是一根按照音位戳了八孔的竹管。竹管取材自山林,八孔由自己手戳。
相比较从前的珠围翠绕、钟鼓馔玉,这一世,胭脂过得相当勤俭了。
不过,这根八孔箫除了做的丑……咳咳咳,做的比较朴素无华,音调还是很准的。
比起多靠张三丰自悟武学的武当派,峨眉派虽然也是立派不过百年的门派,但底蕴却是非同一般。
峨眉派的传承,杂糅了桃花岛与丐帮武学,再加上祖师郭襄的自创,博采众长,峨眉武学之丰富,一般的门派是远远比不上的。
此刻万籁俱寂,正是一试桃花岛武学《碧海潮生曲》之时。
竹箫竖起,呜咽的箫声随着风声而起,如静谧的夜海突然生出接天潮水,缓缓向着海岸推进。
霎时间,在接近岸上的那一刻,潮水倏忽退去,卷起海中生灵无数,化作扑天巨浪翻滚而来!向着岸礁当头拍砸而去!
整个金刚门,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头痛欲裂,只觉得头颅如被巨掌拍击,心思杂乱者更是直接又昏迷过去。
屋内的四人离这箫声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大,俱都跌坐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阿二、阿三拼命捂住耳朵,但那箫声却好似勾魂之音,每每稍有懈怠,便诱导着他们放下心防,迷失于箫声之中。
尤其他们吃了许多酒,难以定神,很快便面露痴相,沉湎于箫声之中,痴狂笑着向后仰去,七窍缓缓流出红血来。
玄冥二老比之阿二、阿三功力更深,只是心思也更杂。
虽能以一身深厚内力抵抗这夺魂之音,但酒色财气种种动摇心神的迷幻之思在幽幽箫声中不绝如缕。
稍一走神,便心神俱动,无奈之下,鹿杖客与鹤笔翁只得相对互抽巴掌,只要对方露出痴相,便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掴过去,互相以疼痛维持清醒。
比起这互抽巴掌的玄冥二老,另一侧房间的苦头陀更加不好受,为了保持清醒,他的手臂已经划得皮肉外翻、鲜血烂糊。
苦头陀咬着舌尖,手拿血淋淋的匕首,踉跄着往门外走去。
这种诡异的音波功,不同于谢逊的狮子吼让人心惊胆战而被震死,而是迷乱人的心志,引诱人沉迷幻觉,在如痴如狂中被内力反噬暴毙而死。
他必须迅速带着郡主离开这里,郡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这个时候,不管来的人是谁,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