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苦头陀挂怀的赵敏此时其实情形还算不错,至少在整个金刚门中,算得上是症状最轻的一个。
这就是年少的好处了,赵敏如今虚岁勉强够得上十岁,只学了些基础的招式,身上是半点内力也无。什么内力反噬,也得身具内力才行。
王府之内不缺高手,汝阳王自然舍不得爱女吃习武的苦,若非赵敏一再要求,连这一招半式也是不愿女儿学的。
碧海潮生曲将内力以箫声散发出去,牵引放大人的情绪欲望,进而迷乱人的心智。
但作为汝阳王的掌上明珠,赵敏吃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生病时喝的苦药汁子。凡是她的所欲所求,汝阳王都能一一满足。
哪怕是元廷皇宫里的公主,也没有她过得快活自在。
人生在世不称意,无论入世还是避世,有多少求不得、放不下萦绕在心间。
但作为未有多少阅历的年少富丽之人,荣华富贵、血脉亲情,赵敏哪一样都不缺。
她从前的一切欲望都已经被很好的满足了,长到如今年岁,没受过任何挫折,心境也就没有破绽之处。
因而碧海潮生曲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赵敏也没有贸然推门查探外面的情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冒险的事情,自然没有让她亲自做的道理。
更何况,远方不时传来的哀嚎痛苦之声,以及玄冥二老等人,一直未有前来护卫,都让赵敏警惕起来。
赵敏扫视一周,便立刻钻进了床底,她手中握紧了一柄小巧蒙古弯刀,刀尖正对着外头。
若有人俯身探查床底,措手不及之下,便会被一击面门。
玄冥二老的屋顶上,箫声越发苍凉呜咽,如潮起潮落,时而亢然,时而低落,在内力的加持下,穿墙破瓦,如泣如诉。
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恍神倾听,面露痴然,神迷意乱,或喜或悲,有人狂笑不止,有人涕泗横流,千人百态,不一而同。
但最终,他们都逃不过七窍流血、内力反噬的终结,只是快慢而已。
鹿杖客的手掌悬在半空,眼神迷离,口鼻流红。他对面的鹤笔翁同样恍惚,嘴巴张合,吞咽着顺着眼眶流下的血液,面露痴色,如饮甘泉美酒。
他们本不应该如此落到这个地步,如果他们没有忘记千百年来“饮酒误事”的真言,就不会在一开始就落得如此被动。
不过无妨,下辈子记清楚就是。当然,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的话。
一声曲转的高音后,鹿杖客与鹤笔翁衣袍鼓动,内力暴体,七窍喷血,霎时变成两个赤红血人,缓缓倒了下去。
直至呼吸消散,他们肿胀的面容都迷离狂乱,如痴如醉。
黑天白月,青衫少女立于金瓦之上,玉手持碧箫,神情淡淡,不染尘埃,如一尊玉人。
苦头陀挣扎出了房门,仰头所望,便是这般景象。
心神震动,顷刻间为箫声所摄,眼中泪光闪烁,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当头狠狠撞向一根浑圆的朱漆大柱,瞬时瘫倒在地,不省人事,满头满脸都是血污。
看得屋顶上的胭脂微微睁大双目,差点儿吹岔了一个音。
如此毅力顽强、心志坚定之辈,怎地刚出来就倒下了?
胭脂放下唇边碧箫,足尖轻点,飘然而下。
见这毁容头陀已有不轻的内伤,现下昏迷过去,胭脂想到这元廷郡主带的五个亲随已经死了四个,便放下杀意,在其身侧的地砖上以内力刻下一段话:
“郡主已为吾所掳,欲救之,须以万两黄金撒于昆仑,此乃敬奉明王也。若不能至,郡主无须复还。”
待刻完这段话,胭脂想了想,又对着苦头陀后颈劈了一掌,确保他不会突然醒来。
做完这些事,胭脂方才不急不缓地向着赵敏的院落而去。
箫声突然停止,赵敏缩在床底,手中弯刀攥得手心发疼。四下无声,唯有胸膛中越跳越快的一颗心砰砰作响。
“吱呀——”
这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赵敏绷紧了全身。
是谁来了?是敌是友?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从房门被推开后,赵敏便再未听到其他声响,仿佛……仿佛没有人进来,只是风推开了房门。或者,进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飘荡的幽魂!
一双雪白的布鞋出现在赵敏的眼前,几乎一瞬间,她的寒毛倒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只是一眨眼,那双白鞋立刻消失不见,仿佛方才所见是她的错觉。
赵敏绝不认为那是错觉,她死死地攥着弯刀,两眼凝视着床底向外的缝隙,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脏骤落。
胭脂自然是知道赵敏就藏在床底下,她虽然压抑着呼吸声,但对于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来说,哪怕是再清浅的呼吸,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敏的眼睛已经瞪得泛酸,流下泪来,但仍旧不敢松懈,直到——
一根做工原始的箫从床底突然伸进来,直直抵住她的咽喉。
胭脂道:
“小郡主,刀剑无眼,还请放下吧。”
赵敏感受着咽喉处的力道,缓缓地放下了随身弯刀,尽量平缓道:
“财物在右边柜子的第二个格子里,我带的全部金玉珠宝都在里面。”
胭脂道:“请郡主移步出来吧,我非穷凶极恶之人,如何能做出如此失礼之事,让郡主窝居床榻之下呢?”
赵敏缓缓地从床底下爬出,听着胭脂所言,感受着咽喉处力道不减的竹箫,头一次有了被人说话噎住的感觉。
待她起身,竹箫方才离开,赵敏低着头,不看持箫之人的模样。若是对方毫不遮掩面容,她这一抬头说不准就是杀身之祸。
胭脂倒是无所谓,反正刚刚的苦头陀已经望见她的模样了,多一个也不多。
此方朝廷对武林中人态度模棱两可,还没有人做乱世里的出头椽子,去公开与武林门派对着干。哪怕是明教,元廷也只是剿灭造反之人,对于明教视而不见。
若真有人惹急了胭脂,她可不介意效仿灭绝师太,夜闯王府。师父当年带剑而归,她不介意带几条性命而归。
于是,胭脂竹箫轻动,将赵敏的下颌抬起,两人便对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