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倪先生和宁波女人拥成一团,跌跌冲冲地奔回木头房子。
尽管是滂沱大雨,宁波女人在倪先生的庇护下头,倒也没啥淋湿,回到木头房子里,钻出倪先生的怀抱,舒展了一下身子,却看到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倪先生,衣裳湿透,打着寒颤,满头的卷发被雨水浇得像一碗熟泡面扣到了头上,挂到了面孔上头,随着浑身的发抖,来回晃动,不停地滴淌着水珠,连眼睛也被遮牢了,雨水还流进了眼睛里,眼睛里血血红。
看起来,倪先生有点狼狈相……
宁波女人却看得心痛,念叨着:“要生毛病的,要生毛病的……”
倪先生金丝边眼镜片蒙上了蒸汽水,像两叶遮目,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了,刚摘下金丝边眼镜,还没来得及擦拭一下,眯缝起近视眼,还没有看清爽眼门前的情形,宁波女人已经寻了一条干毛巾,把倪先生头按进了怀里,使劲地揩干。三下五除二,剥去了倪先生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倪先生抢也来不及,宁波女人已经把湿淋淋,滴着水的湿衣裳一把掼到了盛满水的脚盆里。急匆匆奔进房间里去了。
宁波女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当初为迎接倪先生平反回归时新做的衣裳翻了出来,又急忙跑出房间。
奔出房间的辰光,宁波女人连自己也惊呆了,只看见被自己剥去衣服,全身光不溜秋的倪先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正在慌乱地从脚盆里撩湿衣裳……
宁波女人面孔立刻涨得通红起来,把衣服一把抛给倪先生,讲:“对不起了,给侬衣裳。”说着,朝灶披间里跑,掩饰着讲:“侬慢慢穿,我去烧夜饭。”
留下倪先生接过衣裳,赶紧往头上套,套了一阵,套不进去,发觉有啥不对头,一看,竟是条裤子……
宁波女人跑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头“悉悉簌簌”的声音,忙个不停,回头一看,只见倪先生正把裤子朝头上套,笑了,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
看着,笑着,宁波女人站定了,不知不觉间,心口猛然间起了一阵狂跳,潮热在身体里涌了起来,呼吸也急促了,浑身战栗着,这是好多年来压抑的感觉,突然爆发出来了,不由自主地慢慢转过身,忍了一歇,还是向了倪先生跑了过去……
倪先生发觉自家往头上套裤子,自觉好笑,刚要掉换衣裳,觉着有一个人影冲过来,眯缝起近视眼再看,看清了,是宁波女人,光着身子的倪先生有点慌乱……
宁波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倪先生……
倪先生被一撞,脚花有点乱,一个趔趄,倒到了地上……
宁波女人没收住脚,也倒了下去,压在了倪先生的身上……
一阵愣神之后,两个人抱牢了,滚到了一道……
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中年人也干柴烈火……
2、
宁波女人已经在灶披间里做好了夜饭。都是倪先生欢喜吃的小菜,有冷盆,也有热炒,居然像饭店里吃饭一样,像模像样,正规得不得了,一样一样端进客堂间,在台子上一一摆开……
可见宁波女人动了不少心思。
倪先生一直惊异地看着宁波女人忙进忙出。直搓双手,实在插不上手。
最后,宁波女人把一盆腊肉端出了灶披间,刚刚出蒸锅的腊肉,火热突突滚,一放到台子上,宁波女人两手被烫得赶紧往耳垂上捏。
宁波女人捏了一歇耳垂,揭开盆子上的盖头,一股松针熏腊肉的清香顿时四扬……
让人垂涎欲滴。
宁波女人又搬了一张方凳,放到大厨边头,刚要爬上方凳,倪先生抢先拉牢宁波女人,讲:“要拿啥东西?我来,这是男人做的生活。”倪先生终于有了插手的机会。
宁波女人朝倪先生娇嗔了一眼,讲:“侬哪能晓得拿啥东西?”说话间,已经爬上了方凳,朝大厨顶上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只蒙了一层灰的瓶子,朝倪先生晃了晃。
是陈年“五加皮”酒
倪先生笑了,这是倪先生最欢喜的药酒,老底子,倪先生还住在木头房子里的辰光,吃夜饭前头宁波女人总归老早帮伊准备好了酒菜,倪先生就着烟熏腊肉,咪两口“五加皮”,悠闲自得。照倪先生的讲法:“这叫活血健体。”
今早“烟熏腊肉”跟“五加皮”都齐了。随着酒瓶的软木瓶塞“噗”一声打开,宁波女人把酒瓶朝倪先生鼻头地下伸了过去,晃了晃,问:“香伐?”
倪先生闭上眼睛,用鼻头深深吸了一记,带着中药气息的酒香扑鼻而来,真是久违了……
宁波女人倒了两杯酒,讲:“今早陪侬喝两口。”说着倒好两杯酒,一杯递给倪先生,一杯举在手里,讲:“为阿拉的重逢。”
倪先生也接过杯子,举了起来,也讲:“为阿拉的重逢”
两人一饮而尽。
宁波女人又给两人的杯子里加上了酒,却没拿起杯子,用亮亮的眼神看牢倪先生,看了好一会,讲:“我们复婚吧?”
倪先生没响,抬起头,又低下头去,一时语塞……
宁波女人心里不由一顿。
等到两人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的辰光,一时好像无话了……
人生在世,事体不顺心的辰光总归居多,越是满心欢喜,事体却偏偏朝着愿望的相反方向走过去,弄到后来常常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到头来,痛心疾首,要死要活,这大约就是人生。
3、
夜饭吃停当,外头也雨停了,宁波女人在灶披间里汰碗筷,从灶披间的窗门口看出去,看得见一轮弯月悬在天空当中,亮亮的,冷冷的,有点孤单,宁波女人想到了自家,叹了一口气,伊心里有心事了……
宁波女人一面抬着头看牢月亮,一面慢慢地收拾锅盆碗筷,心里琢磨着:接下来,会是啥局面。伊不着急收拾停当,伊最好辰光过得慢一点……
结果还是收拾停当了。
宁波女人泡了一杯茶,端出灶披间,看到倪先生坐在一张方凳上,低着头,一手端着烟灰缸,一手捏着香烟,并不见伊吸香烟,香烟夹在手指间,燃烧着,升起缕缕青烟,袅袅飘浮……
宁波女人把茶放到八仙桌上,讲:“哪能不坐到台子边头?”
八仙桌边头有一张太师椅,老早点,是倪先生饭后喝茶坐的地方,倪先生常常一边喝着宁波女人帮伊泡好的茶,一边天南地北地讲讲外头碰到的事体,听到的新闻……
宁波女人就坐在台子对面,一面结绒线,一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倪先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有一天,倪先生讲:“明早开始,大概不会回来了……
宁波女人并没有觉出啥意思。
果然,那一天以后,倪先生再也没有回来过。好几天以后,宁波女人才晓得倪先生去“改造”了……
从此,那张太师椅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坐了。
倪先生讲:“坐在这里蛮好。”坐在方凳上的倪先生说着,手抖了一下,已经烧尽了的香烟烫到倪先生的手,香烟屁股落到了地上,倪先生拾起香烟屁股放进烟灰缸,把散落的烟灰,也一一拢起来,捏进烟灰缸里。又点起一支香烟,还是没有吸……
宁波女人讲:“喝口茶,茶叶不好。”
倪先生把刚点着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还是低着头,讲:“我该走了。”
宁波女人没有响。
倪先生立了起来,慢慢朝门口走去。
宁波女人抬起头,看牢倪先生的背影讲:“我晓得,侬来是有事体要讲的。”
倪先生停牢了脚步,想回头,又想走,迟疑着。
宁波女人讲:“侬讲好了,我不怕。”
倪先生转过身来,讲:“我是有事体要求侬。”
宁波女人依旧不响,等着倪先生讲下去。
又等了叫关辰光,倪先生终于讲:“我的侄女儿碰到了一点麻烦,想到侬的房子里住一腔。”
宁波女人猛地抬头看向倪先生:“我哪能从来没有听说过,侬有个侄女儿?”
倪先生的眼神和宁波女人碰了一下,有点怯怯的收了回去,又等了一歇,讲:“噢……是,是我妻子的侄女儿。”
原来,宁波女人盼望的“依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倪先生已经结婚了。且不但结婚了,而且还要弄一个妻子的侄女儿住到木头房子里来,是来抢房子住的?这幢木头房子讲起来是倪先生造的,也是宁波女人和倪先生共同营造起来,是留到宁波女人手里唯一的东西……
宁波女人眼睛红了起来,含起了眼泪水。不过,伊熬牢了。不动声色地讲:“侬好走了。”
倪先生讲:“侬不好怪我,我不晓得,我以为侬已经有人了,其实我过得也不好。”倪先生讲的闲话有点零零碎碎……
突然,宁波女人想起来了,从脚盆里撩起倪先生的衣裳,使劲地拧,使劲地拧,拧干了,递到了倪先生的手里厢……
倪先生还想讲点啥……
宁波女人已经转身,回到房间里去了。
宁波女人站在房间里,听着客堂间里的声音,客堂间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好一会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咔嗒”一下,宁波女人一屁股坐到了眠床上,眼泪水不听闲话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