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人有辰光就是奇怪,越是不想记起来的事体,或者,越是害怕记起来的事体,恰恰在不合时宜的辰光,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被愈加清晰地记起来了。
此刻的三层阁爷叔就是这副卖相。
今早,在一片黑暗的包围当中,三层阁爷叔真的碰到了鬼,正与看不见摸不着吊死鬼对峙着。一时头里,三层阁爷叔处于极度恐怖之中,让三层阁爷叔浑身不停地哆嗦。人几乎被吓得落掉了半条命,就在这个辰光,三层阁爷叔却清晰地记起了小辰光听外婆讲鬼故事的情景。侬讲怪不怪?
外婆已经去世交关年了,讲鬼故事是老多年前头的事体了,现在,在伸手不看见五指的房间里,三层阁爷叔觉着,外婆好像就坐在门前头,好像还能听得到外婆讲鬼故事辰光发出的喘气声,清清爽爽……
外婆外婆欢喜讲鬼故事,外婆肚皮里也总归有讲不完的鬼故事,每次讲鬼故事前头总归会问:“要听大头鬼还是小头鬼……”外婆有大头鬼故事,有小头鬼故事,有男鬼故事,有女鬼故事,有漂亮鬼故事,也有丑陋鬼的故事……
不晓得为啥,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就是欢喜听外婆听鬼故事,不管有事没事,总要缠牢外婆讲鬼故事,一听鬼故事就抬不动脚,不肯离开,外婆就会跟伊讲:“好来,不要再听了,再听下去,真会碰到鬼了,鬼会缠牢侬,看侬哪能办?”
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还是要听。
听外婆讲得最多的是落水鬼的故事,外婆常常讲起,投河浜寻死的人就变成落水鬼,就是孤魂野鬼,要寻到替身才能投胎做人,否则只好孤魂野鬼一直做下去,不能托生,不能投胎。
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不明白啥叫投胎,就会问外婆:“鬼为啥要投胎?”
外婆讲:“投胎就是重新做人”
小辰光三层阁爷叔还是问:“鬼为啥要重新做人?”
外婆讲:“想寻死的人以为只要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其实人一死,做了孤魂野鬼,到处漂泊,所以就不喜欢做鬼了,就想投胎做人了,做人虽然辛苦,总比孤魂野鬼要好,落水鬼就想投胎做人。一到夜里,落水鬼就会在落水的河浜里到处游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直游荡到寻着替死鬼为止,寻到了替身,落水鬼才有资格进到阎王殿里报到,重新投胎做人。”
外婆讲:“落水鬼常常会变成美女,漂亮得不得了,迷人迷得不得了,笑嘻嘻向人招手,骚格格的男人,只要看一眼,魂就会被勾走了,就会不知不觉,木知木觉地跟牢在美女的屁股后头,一直走进河浜里,变成替死鬼,落水鬼就会飘然而去,投胎做人去了,第二天路过河浜的人就可以看见一个男人,面孔朝下,趴在河浜里,死掉了……”
讲到这里,总会让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觉得背脊后头凉风嗖嗖,阴丝丝,吓得连头也不敢回一回,好像所有美女,一转眼都是鬼,就会在背后头张牙舞爪,瞪着血血红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等牢伊回头,就等伊一回头就会一口吞掉伊一样。浑身被恐怖浸泡着,吓得瑟瑟发抖,还是不肯离开,还是想听下去,想晓得,趴在河浜里死掉的男人后来哪能了,会不会也去寻替死鬼,是寻男的做替死鬼,还是寻女的做替死鬼……
鬼故事听过了,这些让人汗毛淋淋的鬼故事,弄得小辰光的三层阁爷叔不敢走夜路,路过河浜边头的辰光,就会胆战心惊,唯恐河浜里跳出落水鬼……夜里看到美女也会吓一跳。唯恐有哪一天,美女也会把伊迷到河浜里去,真成了落水鬼的替身,一命呜呼。
这些小辰光听过的故事,随着外婆的去世,已经离开好久好久了,好像已经淡去,
现在,让三层阁爷叔想不到是,几十年以后的今早,突然之间,故事里厢的事体变成真的事体了,自家真真切切地碰到了鬼,更加想不到是吊死鬼也要寻替死鬼,自家竟然成了吊死鬼要寻的替身,这些吊死鬼一定也是孤魂野鬼,躲在天潼路的洋房里,是自家触犯了他们,本来以为逃出凶宅,就太平了……
最最让三层阁爷叔恐怖的是,逃出天潼路洋房也没有用场,昨天夜里在天潼路洋房里碰到的吊死鬼,跟过来了,竟然跟到了三层阁,跟到了房间里厢,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讲闲话,就像到了自家屋里。
看样子,自家已经被吊死鬼盯煞了,从天潼路被一路追踪到了三层阁,层阁爷叔记得外婆讲过,一旦被孤魂野鬼铆煞,就逃不脱的了。看腔势,已经死蟹一只了。
三层阁爷叔想到了逃到外国去的仁兄,为啥要害自家,自家跟伊无冤无仇,伊偏要千里迢迢,从外国寻到自己,引诱自家到凶宅里厢去寻死,居心何在,伊想不通……
不过,三层阁爷叔想到了钞票,想到了外国仁兄寄来的一大笔钞票,想到钞票,恐怖管恐怖,紧张管紧张,为了钞票也要跟鬼斗一斗,三层阁爷叔就不甘心束手就擒,不甘心当替死鬼,更不甘心轻易被吓得趴下向吊死鬼求饶,况且,伊记得外婆讲过,鬼是不会通人性的,求饶是没有用处的。
现在是夜里厢,也没啥人会来帮忙,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搬救兵。三层阁爷叔只有努力让自家从恐慌当中冷静下来,想办法自救,自救,是当务之急。
伊思忖着,三层阁毕竟不是天潼路的洋房,在天潼路的洋房里,人生地不熟,不敢施展手脚,逃走是唯一的出路,而三层阁是自家屋里,鬼已经追到了屋里,被鬼盯牢了,再也无路可逃了。
在自家屋里虽然无路可逃了,而且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不过,自家屋里熟门熟路,眼门前虽然一片黑暗,屋里的每一张凳子放在啥地方,台子离自家有多少远,脚底下头有多少活动空间,脑子里都有一本账,心里清清爽爽,假使打起来,斗起来,退,晓得哪能退,进,也晓得哪能进,进退都可以自如……
猛然之间,三层阁爷叔记起来了,眠床边头的五斗橱上头有一把晒被头辰光,用来拍被头的藤拍子,拍子是用藤条编制的,手柄是桃木做的,坚韧,有弹性,听老人讲起过,鬼魂不拍铁器,怕藤器,怕桃木,小辰光在宁波乡下头,看到过大仙捉妖,就是用藤鞭一赶,用桃木宝剑一刺,红布袋袋一套,就看到红布袋袋里厢有东西一跳一跳……大仙就讲,鬼被捉牢了……大仙收了钞票,捏牢红布袋袋,念着咒语,舞着桃木宝剑,走了……
三层阁爷叔想,只要藤拍子捏到了手里厢,跟鬼魂格斗起来,即使刺不死吊死鬼,也可以抵挡一阵子,说不定还可以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吃不准藤拍子还在不在五斗橱上头……
必须赶快要拿到藤拍子……
如此这般一想,三层阁爷叔的精神挺刮交关了,人不抖了,手脚也利索了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朝着五斗橱慢慢挪动过去,手不被人察觉地在五斗橱上摸来摸去,嘿,果然摸到了藤拍子,一把捏牢。
武器到手,底气就足了起来,猛地旋过身来,“嗖”地一下把藤拍子高举过头顶,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拔直喉咙,大吼一声:“啥地方来的野鬼,赤佬!速速就擒。”
就在三层阁爷叔朝着黑洞洞的房间大声吼叫的辰光,房门被推开,一道暗暗的天光,照出一个黑影立在门口,三层阁爷叔认定是吊死鬼现身了,大惊失色,随即,手里的藤拍子舞得又快又凶,一边挥舞着一边冲向立在门口的黑影……
一个女人的声音:“侬,侬,侬要做啥呀?”
三层阁爷叔听出来了,立在门口头的黑影是跷脚女人。顿时呆牢了,想起来了,自家还赤条条光着身体,趁着黑暗,一手捏住藤拍子,一手摸过眠床上的床单,朝身上一裹,遮了丑,才有心思想,跷脚女人来做啥?
跷脚女人是来求救的……
不久前头,跷脚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牢独眼龙走出房间,看牢独眼龙走出了三层阁的大门口,当三层阁的大门一记头关上以后,独眼龙消失在门外头,再也不看见独眼龙的人影子了,心好像一记头被掏空了一样,正在空落落,一阵阵酸痛的辰光,灯突然之间灭了,伊并不晓得是独眼龙所为,灯哪能会突然灭了,黑暗哪能会不明不白地突然降临,让跷脚女人的心里头掠过一层阴影——惩罚降临了,伊害怕了。
人一旦害怕,就会失智,跷脚女人木木地立在黑暗当中,环视着突然降临的黑暗,以为自家的撒谎、自己包庇了罪犯,戳犯了天怒,天发怒了,黑暗降临了,伊顿时觉得黑暗朝伊挤压过来的沉重,有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跷脚女人就担心起独眼龙一出门会不会遭遇不测……伊就担心起,从明早开始,就会有警察寻上门来……伊担心起,假使被戴上手铐押出弄堂,还能不能再回得来……一连串的担心像滚雪球一样,在伊心里越滚越大,压得伊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深渊,想得浑身颤抖,想得浑身冰冷。
跷脚女人——一个懦弱的残疾女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是经受不起压力的。
跷脚女人记起了,曾经跟弄堂里的人一道进过宝通路口头的耶稣堂,看到弄堂里的人跪在耶稣堂里的木头房子面前,叽叽咕咕,听说讲这是忏悔,伊不晓得啥叫忏悔,只晓得这是诉说,讲讲心里闲话……
此刻的跷脚女人也想诉说,也想寻个人讲讲心里闲话,再不找个人诉说诉说,精神就要被压垮掉了,人就会发疯了。
到耶稣堂里寻陌生人讲讲心里闲话,伊不敢,曾经那么信任的孙家姆妈也会出卖自家,还有啥人可以相信?跷脚女人再也想不出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让伊诉说诉说,让伊讲讲心里闲话,让伊减缓减缓压力,让伊不至于在巨压下发疯。
那么寻啥人呢?
伊想到了三层阁爷叔,想想,昨天夜里,自家救过三层阁爷叔,三层阁爷叔还赤条条困过自家的被窝,伊还感觉到三层阁爷叔捏到自家手的辰光,凭伊女人的直觉,觉出了三层阁爷叔大概不会出卖自家。
跷脚女人期期艾艾地来到了楼上,站在三层阁爷叔的门口头,犹豫了交关辰光,才伸手去敲门,门是虚掩的,手一搭上门,门开了,让跷脚女人吃惊的是,看到一个黑影挥舞着藤拍子,朝门口冲过来,像碰到了鬼一样,凶神恶煞,吓得想转身就要逃。
就在这个辰光,弄堂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一片闹哄哄,因为独眼龙拉掉了电闸,黑暗把弄堂弄得像一锅子泡饭打翻了一样,一片乱七八糟,有骂山门的声音,有小囡的哭喊的声音,有奔来奔去的脚步声音,还有女小囡的尖叫的声音……
闹哄哄的声音让跷脚女人和三层阁爷叔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一下子僵立住了,都屏声敛气,不敢再肆意动惮了……
门外头,突然之间有人叫了起来:“册娜!啥人把电闸房砸开了!”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统统朝电闸房涌了过来……大概有人发现电闸被拉掉了……很快,电闸就被推上了。
灯突然亮了起来,立在门口头的跷脚女人看到房间里厢,除了三层阁爷叔,其他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厢,三层阁爷叔身披床单,高举藤拍子,一副准备出击的腔调,就像堂吉柯德战风车一样让人好笑……
跷脚女人问:“三层阁爷叔,侬要做啥?”
三层阁爷叔脱口而出:“有鬼。”
有鬼?跷脚女人也听到了房间里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讲闲话的声音,不由浑身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