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钞一千锭,请收好。” “一应丧葬费、归葬费、祠墓费都由礼部负担。” 永乐补充道。 “臣遵旨。”礼部尚书吕震一直和金忠不对眼,原不打算来,只安排一个司务照应着,听说皇上去了金家,匆匆赶到,心不在焉地在金忠灵前比划了一下,赶往后堂,正好接上皇帝的话。
看到金达,蹇义就觉对不住金忠,按朝廷的礼制,二品大员是可以荫一子的,吕震的儿子吕熊在翰林院、夏原吉的儿子夏瑄在尚宝司都已任职。金忠在世时,总说儿子学问肤浅,不堪重任。如今,金公去了,也该说说了,遂有意提醒:“金达这孩子自幼随金公漂泊,读书少,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功名。金公仙逝,家里的支柱没了,家计怕有些难了。” 永乐顿了顿,似是仍然沉浸在对金忠的追忆中,却没有想起金忠荫子的事。直到八年 后高炽即皇帝位,追念恩师,才让金达在翰林院任职,因为政清廉,堪当重任,又被任为天下人尽皆羡慕的美差——长芦盐运司都转运使。 永乐转头对金忠的夫人道:“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礼部,吕尚书在此,他们会关照的。” 夫人忙道福表示谢意。
一下把迁都的大事拿到朝堂上,永乐左思右想不踏实,这天散朝后,又和蹇义、夏原 吉、吕震及内阁议了一上午,口干舌燥,感到有些疲惫,从马云手中接过加了热水的茶盏, 刚喝了几口,黄俨就从侧面蹑手蹑脚跑进来,哭丧着脸跪禀:“皇上,大事不好,刚收了 北京的讣告,永安公主薨了。”
永乐听得真切,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跌落在脚下,清香的茶味随着流淌的残茶飘过来。随侍的几个大臣听得真真的,见皇帝失态,一齐跪下来,七嘴八舌劝皇上节哀。
好半天,永乐仍怔怔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家不明就里,谁也不敢上去劝,杨荣使了个眼色,黄俨和马云才走到御座旁,把皇帝搀扶下来,来回走了几圈,又换上便装, 才慢慢恢复常态。再一落座,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
“朕离开北京前,永安公主还到宫里给朕问安送行呢,好好的,人就殁了,才几个月! 这一别竟成永诀?”他自言自语,痴痴的,已泣不成声。黄俨急得在皇帝后面团团转,杨荣一面示意他安静,让皇上哭出来;一面要他速把盛太医找来。
马云流着泪轻抚着皇上的后背。他在宫里十几年了,从不招惹是非,和汉、赵两王关系较为疏远,却和太子及五位公主关系尚好。永安公主也就三十四五岁,虽然性情温善, 嘴却不饶人,这一点和生母王贵妃大不相同。而驸马广平侯袁容性情暴躁,夫妻二人总说不到一起,因而不太和睦。王贵妃没少劝了女儿,皇帝也偶有耳闻,他当然心疼自己的爱女,故而责怨袁容不懂礼法。
只要在北京,有到驸马府的差事,马云经常会做些调和的活计,疏解永安公主和驸马间的怨愤及皇上对驸马的不满。公主也拿他当自家人。如今,再去北京时想劝一劝,已无人可劝了。
大约哭了小半个时辰,永乐才慢慢止住,仰头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方缓过神来,直起身道:“传朕旨意,辍朝四日,南北两京各赐祭十二坛,由礼部治丧。丧期一过,就把袁容抓来,朕要亲自审讯,看看公主是不是他虐害致死的?众卿请回,朕要去长安宫看看王贵妃,公主是她的女儿,贵妃身子弱,比朕更承受不起啊!”
王贵妃已昏厥了两次,永乐进来时,她仍在昏迷中,口中含糊不清呼唤着女儿,原本五十岁出头的她,自得了凶信,一个多时辰,竟变成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太婆一般,眼窝深陷,两目无神,新增的几道抬头纹把她的年龄一下子提高了十几岁,悴不忍睹。
永乐潸然泪下,为爱女,也为贵妃。 永乐做燕王的时候,秀娥作为宫女从苏州被选送到燕府。十二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两只大眼,秋水汪汪,不知装填了水乡的多少韵味。一个宫女,随命浮沉,但童年父母早逝的遭遇,让她瘦弱的身躯过早经历了风雨的磨难,柔弱中透着结实,繁忙中带着坚强, 她的表情永远是:一张喜兴的脸,一双不皱的眉。
王妃徐仪华喜欢她的性格,永乐则是全身心的喜欢。两年后,就调到了自己身边,纳为美人,一步一步直至晋为贵妃。当年,一个远房亲戚送她入宫,没承想她日后会发迹, 送来后便没了下落,皇帝想封她的家人做官都找不到了。除了皇帝,她的两个女儿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想不到,老天会这样捉弄她,小女儿那么小就走了,大女儿辞世还不满四十岁,剩一个年老的自己枉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啊!
宫女们行过礼,搬来椅子,请皇上落座,奉上一杯茶。沈星儿站在一旁,嘤嘤戚戚: “似有灵通一样,贵妃娘娘说,晚间做了一个梦,两个天仙一样的女儿一先一后来到她身 旁行礼,她知小女儿已逝数年,今姊妹同访,不知是何用意?她心下怪异,正疑惑间,一 阵风刮过,再看时,两人竟被一阵黑风卷走,半空中哭喊着向她招手,撕心裂肺,她伸手往前,竟一下子坐了起来。精神恍惚,手捂胸口,大口喘气。奴婢晚间当值,就陪娘娘下床走了一遭,再也睡不着,一半天都心神不宁,直至听了噩耗,登时手脚发硬,不省人事。 陈院使、王御医已救治了一个多时辰,娘娘醒来,大喊了一声‘心肝’,又昏了过去。”
永乐抬眼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太医院使陈克恭和御医王彬,一副江郎才尽、无可奈何的窘样,垂头丧气,听天由命的尴尬。他在心中怪自己选错了院使,便不再搭理,冲黄俨道: “盛寅在哪儿?”
“随皇上过来了,在殿外候着!” “叫进来,特许他把脉疗治。” 盛寅何等精明之人,知贵妃体弱,不进宫,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早知是急火攻心,忧戚所致。略一把脉,正是预测的脉象。遂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贵妃的头上、手臂上轻轻捻动着,半顿饭工夫,王贵妃缓缓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盛寅撤了银针,退到一旁。贵妃见皇上坐在床前,欲起来行礼,被永乐按住。
“恕臣妾无礼了。”随着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往下淌。 永乐心中哀痛,还要去劝贵妃,使劲控制着,握住她冰冷的手,动情道:“天卿节哀。女 儿是爱妃的骨肉,也是朕的至亲。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虽人生之大不幸,命该如此,又如何转圜?好在太子仁孝,奉你如生母,还有永平、安成、咸宁三个公主,你对她们好,她们也不会忘了你这个母亲的!”
王秀娥又如何不知,在皇帝的三子五女中,不是己出,而和她说真心话的,也只有皇太子。那么宽宽胖胖的一个人,受了委屈了,跟父亲不敢说,常跑到她这里,小孩子一样, 哭个没完。她与他同悲同喜,情同母子,她会以慈母般的方式帮太子疏缓心中的不快;还会以最恰当的方式把太子的感受委婉转达到皇上那儿。另外三个公主,走得也很近,她们省亲时,都要到长安宫里坐一坐,还要给她带些礼品,礼尚往来,规规正正,礼法使然哪! 两个亲闺女来,就是什么都不带,一颦一笑都透着亲近,那感觉真就不一样!
“英年早逝,臣妾就是不明白,两个爱女为何先后遭此不幸啊!真要夺了臣妾的命了! 皇上,恕臣妾不恭,也随爱女去了吧!”王贵妃涕泪纵横,声音凄惨,双手蒙面,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永乐哽咽道:“天有不测风云。日当正午,骄阳似火,忽就乌云滚滚,大雨滂沱,朕贵为天子,又能奈天何!爱妃休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朕说了,还要和你安享晚年呢。 宫中祭奠之事,就让沄秋多操些心。朕想着,公主之薨必与驸马呵护不周相关,一俟丧仪结束,朕就把那个可恶的袁容抓来,问个究竟。”
王秀娥深吸了一口气,拭去泪水,轻轻摇头,沈星儿过来帮她,挣扎着往起坐了坐,握着永乐的手:“皇上,那又何必呢!永安和袁容,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虽有些许磕绊, 膝下一子袁祯是您的亲外孙,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饶恕他吧。陛下国事忙,未暇顾及,臣妾也没听说夫妻俩有多大的不睦。”
事后,永乐还是气不过,终是停了袁容广平侯的俸禄,直到朱瞻基即位后才恢复。因为袁容,永乐对外孙也不甚亲昵,这也成了王贵妃的一块心病。
永乐轻抚着贵妃的手,感慨道:“天卿和皇后一样,悲天悯人,朕答应你,不再问罪于他。”他又朝沈星儿道,“宫里浊气太重,等天气暖和了,多陪贵妃到外面走走。马上就要新春了,御花园的百花一开,边看花,边散心,贵妃的心结才会慢慢打开。”
“遵旨。”星儿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