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很瘦，后背也有点挺得不是特别直，从远了看，跟万天聪那个略带佝偻的样子倒是有些像。
不过，这人可不是万天聪。他个头明显要比万天聪低很多，人也显得更加单薄，而且，万天聪不论是走路还是说话，总带着点畏首畏尾、不敢正眼看人的自卑，但这个人影明显不是。
这年轻人很精干，就算透过厚厚的、反光的眼镜片，也依旧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深邃坚定，透着股执着的狠劲儿。
秦国栋。
趁着黄昏，朝万天明一家走过来的，正是秦嫣的弟弟，秦国栋。
作为团结公社的第一个大学生，秦国栋不但成绩优异，还心思敏锐。
虽然每年雨季过后，大队长都会带着村里的干部，检查路面被暴雨冲刷后的破损情况，并及时进行修缮，以免影响秋收时运粮食。
今年不过是检查得稍微早了点，在秦国栋家旁边的那条路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秦国栋就立马提高了警惕。
果然，在检查完路面情况后，吴永忠并没有立马组织人手修缮道路，而是，又开始检查各家各户房顶的漏雨情况。
在吴永忠几次出现在秦国栋家附近的房顶上后，秦国栋果断确定，就是出事儿了。陈大美一路嚎丧，吴永忠都听进去了，不但吴永忠听进去了，公社里的同志应该是也听进去了，很可能还跟县里的同志做了汇报。
现在，这些人已经开始怀疑张桂花了。
不论是检查道路也好，修缮屋顶也好，都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监视他们秦家。
秦国栋狠狠瞪了张桂花一眼，恨不得没有秦嫣那个姐姐，没有张桂花这个妈。
可秦国栋很清楚，现在不是骂张桂花的时候，他必须得马上采取行动，否则，秦嫣被张桂花卖给那个断指男人的事情，很可能就会暴露出来。
断指男人身份不明，秦嫣什么罪名都可能有，秦国栋才刚刚考上大学，他绝对不会允许秦嫣的事情，影响到他的前途。
秦国栋当机立断，连晚饭都没有吃，趁黄昏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直接就奔了养殖中心的工地。
秦国栋知道，这个时间，万天明肯定还在工地上。
秦国栋并不避人，是光明正大过来的，可刚靠近养殖中心，工地上的几条狗就一起叫了起来。
这是当时农村里边惯用的一种警戒方式，工地这么大，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能都带走，晚上必须得看着点，要不，真连砖头都有人偷。
不是那时候的人有多坏，就是穷，物资缺乏，什么都是宝贝，不只砖头有人偷，就连柴火都有人偷。
那时候又没有电，月黑风高的，有贼也不容易看见，只能用狗。
狗的耳朵和鼻子都灵，一有动静就叫，就算咬不住贼，也能把看守的人惊醒。
万天明听到狗叫，立马就站起来了。
“谁？谁在那边？”
秦国栋赶紧搭话，“天明哥，你别误会，是我，我是国栋。”
万天明一愣，秦国栋怎么来了？还嫌两家的事儿闹得不够大吗？他跟秦国栋还有什么好说的？
万有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扭头就喊了一声，“滚蛋，这里不欢迎姓秦的，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再不走，当成贼，放狗咬你！”
秦国栋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工地边上，还拿手电筒朝这边照。
老式铜皮手电筒也照不了多远，秦国栋还没看清万天明他们，守工地的狗已经被激怒了，窜起来就朝秦国栋扑了过去。
秦国栋猝不及防，手电筒远远摔了出去，人也被扑倒了，直叫天明哥救命。
万天明站起来就要过去，万有禄却有些气不过，“管他干什么？狗又不是没栓着，知道狗厉害，他自然就跑了，还真能咬死他呀？”
万天明苦笑道：“话虽然这样说，可秦家人的脑子，那能跟别人一样吗？要是真被咬个好歹，人家不说他脑子有病，倒像是咱们怀恨在心，非要怎么样人家似的，平白的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没有必要。”
万有禄也知道，确实是万天明说的这样，秦国栋要是真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儿，别说被咬死了，只要被咬伤了，那都是麻烦，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扒饭。
万天明打着手电筒过去，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工地上的狗不是很大，还在树上拴着，秦国栋又是个成年男人，虽然扑倒了，却也没能咬到他。
万天明赶紧把狗拉回来，没好气地看了秦国栋一眼，“下次走路小心点，赶紧回去吧。”
秦国栋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赶紧道：“天明哥，你别这样，我真的找你有事儿。我知道我妈和我姐对不起你，可我没有得罪过你吧？”
“天明哥，小时候，你还教过我做题的，当时你就说我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难道你都忘了？”
“天明哥，我以前一直是个贪玩任性，不学习的，就是因为你那几句话，我才开始发奋读书。”
“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能考上大学，有一半的功劳都是你的。”
“天明哥，不管我姐和我妈怎么做，我对你一直都是心怀感激的，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哥。”
秦国栋一脸真诚，甚至有泪光在眼镜片后面闪动，万天明却依旧冷着脸。
“不记得了，可能我没有你记性好吧，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那些话。”
“就算真的说过，也是随口一说，你能发奋读书，是你自己努力，自己造化，我犯不着去领这个功，你也不用感谢我。”
“总之，我不想再跟你们秦家人有任何牵扯。”
“你走吧！”
万天明拍了拍狗脑袋，转身就准备回去。
秦国栋赶紧上前一步，冒着被狗咬的风险，扯住了万天明，“天明哥，我知道你恨我姐，可我姐那么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我偷看过我姐的日记本，她其实是爱你的，那个孩子纯粹就是个意外。如果可以的话，我姐也希望陈大美说的都是真的，也希望那个孩子是你的，可老天偏偏不肯成全。”
万天明这才看了秦国栋一眼，“这么说，你知道你姐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有写在日记本里？”
秦国栋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他有想过，要不要干脆随口编一个人出来，先糊弄一下万天明。
可一想到那颗子弹，想到接走秦嫣的那辆车，想到那个断指的男人，还有，捏着秦嫣的挎包，被挖走心脏的那个倒霉蛋，秦国栋就瞬间湿了后背，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巴。
似乎那是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忌，只要提起，随时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不，不知道，我姐没写。”
万天明淡定收回自己的眼神，同时把袖子也扯了回来，还友好地提醒了秦国栋一句，“小心狗，这些狗是看家用的，真的会咬人的。”
秦国栋回头看了狗一眼，那条狗果然在朝秦国栋龇牙，喉咙里还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秦国栋下意识的站得远了点，尽量避开狗的攻击范围，可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在外边远远跟着万天明。
“天明哥，我找你真的有事，你大娘上午被带走的时候，一直在说，那五百块钱是从我们家拿的，你不想知道，那五百块钱到底怎么回事吗？”
万天明只是淡定告诉秦国栋，“你如果想要聊那五百块钱的事儿，应该去找我大哥，天赐哥应该会对你这个话题有兴趣，毕竟那是他亲妈。”
“或者，你去找我爷爷也行，毕竟，我爷爷是一家之主，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他做主。”
“可你唯独不该来找我。”
“我大娘一直拿我说话当放屁，人家现在麻烦缠身，都陷入那样的困境了，我这个当侄子的，但凡善良一点，都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给人家添堵。”
“就算别的忙我帮不上，至少也少放点屁，少打扰人家，让人家能够清清静静地去思考应对办法，就当是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子孝敬她了。”
“秦同学，你还是早点回吧，别在我这里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万天明是真的不打算再跟秦国栋废话。
从两个人见面到现在，短短几分钟时间，秦国栋已经前前后后换了三个话题。
先是用小时候的事情套近乎，发现不行后，立马就又把秦嫣搬了出来，可万天明只关心秦嫣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秦国栋又不得不转移话题，开始说陈大美和五百块钱的事儿。
万天明表示通通不感兴趣，秦国栋却还是不肯走，这就让万天明不得不考虑秦国栋此行的目的了。
按常理说，两家关系这么差，不是实在必要，不该主动接触，就算真的有事，也该开门见山，直接说事儿。
可秦国栋拐弯抹角，连出虚招，万天明实在没兴趣陪他玩。
看万天明真的要走，秦国栋喊了几声没喊住，也不管后面的狗了，直接就追了过来，还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个什么东西。
“天明哥，你看，这是什么？”
万天明回头一看，秦国栋居然从地上捡起来一把抹灰刀。
万天明立马警惕了起来，灰刀可以是垒墙的工具，可也能是杀人的凶器，这要对着人戳一下子，绝对不是小事儿。
“那是人家干活用的，你小孩子家不会使，赶紧给人家放下！”
秦国栋没有放下，还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着。
万天明看秦国栋总是这么摆弄着个凶器也不是个事儿，太危险了，就上前一步，要夺秦国栋手里的灰刀。
可万天明手刚抓住灰刀的柄，秦国栋就顺势抓住了万天明的手腕，还用力一带，朝着秦国栋自己肩膀戳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