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身上的现银加上银票，还有一百多两……早知道要出来这么久，就该把那几个金饰也融了带上的，娘都没找到呢，给她留什么金饰啊……”
青竹在屋里正噼里啪啦盘算着身上这点银子能找遍几处地方，又该到了什么地步时就往太原府回，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敲门声便火急火燎的响了起来。
“青竹，青竹，你没睡吧？快开开门，正房都闹成那样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养神呢。”
叫门的人是素梅。
青竹心道，看样子是大爷回来了。
青竹不紧不慢将银票、碎银子、手画的地图等物收了起来，放入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这才打开了房门。
素梅以往就与青竹关系好，这段时日更是不时会顶着风险来看望青竹，两人情分非同寻常，自然不用和她客气。
青竹刚打开房门，素梅就一把抓了她的手边往正房走，边同她急急说道：“大爷今日一回来就听说太太给他定了王四姑娘，顿时气的跟吃了火药似的，冲着太太撒了好大的脾气。
大夫人同大爷吵了几句，立马就气倒了，直喊心口疼。大姑娘也劝大爷，谁知道往日里大爷从来不肯同大姑娘说一句重话的，今日却连大姑娘也连带着骂哭了。”
青竹皱了皱眉头，问道：“大爷便是不喜欢王四姑娘，好好同大夫人说了，换一个就是了，难道大夫人还不依他？怎的这般没规矩！”
素梅无语的瞄了她一眼：“你别给我说你是无辜的。大爷可当着众人都嚷了，他可是要娶你！
大爷如今可是堂堂锦衣卫里的大人了，你说大夫人能依他吗？这事既然根上在你这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哪个敢出声，我也只能来寻你想想办法了。
你也别真就信了大爷的话，有多大脑袋戴多大帽子。咱们这样出身的，能做个姨娘便很是不错了。若大爷真闹着娶你做正妻，别说外人怎么说你，便是太太就饶不过你的。”
青竹知道素梅说这话虽不好听，却是真心为她好，也都是实在话。
只她也没想到，大爷真个就这样莽撞的把这事拿出来讲的人尽皆知了，又觉荒唐又觉无奈，却竟还有闲心调侃：“大夫人也是，这样聪明的人，就硬是被亲儿子给拿住了。大爷要耍混，要我说就大耳刮子扇他！他这就是打的少了。”
“知道你能耐，赶紧的吧！”
……
因这竹君院并不大，厢房与正房的距离不远。素梅这话刚说完，两人已走到正房外了，青竹甚至已听见了正房里大夫人的呵斥声。
待走到门外，又见露珠、红柳并许多丫鬟婆子都瑟缩在一旁。
青竹心道大爷犯起混来是有些吓人，别误伤了素梅，便让她也留在门外，只自己一人进去。
门外的小丫鬟见了青竹，又想通报一声，又瑟缩着有些害怕，青竹便抬手让她免了通报，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这正房青竹也曾住过一段时间，此刻再进来，竟一时没有认出来这竟是她之前住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肃昇也特意布置过屋子，但他到底是个男的，只会买些瓶瓶罐罐的点缀一下。
青竹又不爱摆弄珠帘玉器，所以屋子里还算清爽。
此刻再放眼看去，屏风、香鼎、灯台、纹瓶、珊瑚树，恍惚间似乎感觉回到了山西陈府的正院，处处都流露着奢华与富贵。
青竹绕过镶嵌了松绿石、玛瑙等宝石的仙鹤雪松样式的屏风，便见大夫人李氏与大姑娘陈元敏二人正扑在窗边矮榻上执着帕子啜泣着，陈肃昇一人坐在案桌旁，一手执笔，正在写着什么。
大夫人一见青竹来了，忙似跟见了救命菩萨一样唤道：“快，青竹！你快拉着那孽障！那孽障竟然要写信去王家退了亲事。我们两家六礼都过了两项了，这时候再提退亲，可是要把人得罪死的。”
唉，这事原是他们的家事，本不该她来置喙的，全怪她一时被大爷真心打动，轻易动了情，这才惹出这许多事来。
但这世道就是真的好没道理，做男子的便为可以随心所欲，想和谁好便和谁好，回过头也不过是风流了一场。而女子若想随心所欲一次，一不小心名声便全毁了。
青竹她自觉就只是松懈了一回，对象还是素来没长性的陈大爷，怎么就成了而今这样了？她几时说过想跟陈大爷相好一辈子了？
好在青竹并不在意名声，大不了便做一回恶人便是。
青竹看了一眼陈肃昇，正好见他也抬起头来看她，陈肃昇目光冷冷冰冰的，竟有些萧瑟之意，青竹心头一刺，只一瞬又低头去不再看他。
陈肃昇嘴角不由带了几分讥讽，他知道，青竹不会赞同他的做法，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了。
他以为青竹要过来教训他一通，说一堆正经的道理，但青竹却只是走过来，等着他把信写完了。这才道：“你这信若写好了，我有些事要同你说一说，咱们出去说吧。”
大夫人一脸希冀的看着青竹，陈肃昇纹丝不动，冷静地将信纸折了起来：“你想说什么？在这儿说就是了。不过我先提醒你，不管你准备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这亲事我退定了。”
青竹深吸了一口气，又释然的笑了：“大爷的亲事，自然轮不到我来置喙。你想在这儿说，也行吧。我只想跟你说一句，我已准备好了要离开此地了，你多多保重。”
青竹话音刚落，陈肃昇的身形便顿了顿，仿佛空气都有了片刻的凝结。
她见陈肃昇不回答，便又道：“是我对不住你，你就当是错认了我罢。”
说完青竹便预备要走，转瞬间又被人从后面攥紧了手腕。
陈肃昇仍低垂着头，似乎是嘲讽般轻声笑了：“你这话我听着倒不陌生，以往我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却从不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这样伤人……可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会放你走？”
青竹十分笃定道：“大爷，你一定会让我走的。”
“哦？你说来我听听？”
“我只说一样，我不可生育，你预备如何安置我？若留我做妾，恩宠太过，则主母容不得我；恩弛爱逝，则终日惶惶，无所依仗；我绝不愿如此。
让我做妻，不说其他的，光是无嫡子承嗣，想必你日后也免不得后悔。我唯有做个外室，好时则好，不好便两不相干，就如现在这样。”
陈肃昇一时也被问住了，踟蹰道：“那便继续如现在这样也好。”
青竹便笑了，果然没哪个男的不想要嫡子的：“现在这样可是要两厢情愿的，我不愿意了呀。大爷，我并非对你无情，但有些人注定只适合在一起走一段路。
如今你有你的锦绣前程、阳光大道，我也要预备踏上寻亲的路了。这二者都是很好的路，我不曾妨碍大爷，大爷何苦要来妨碍我？
寻亲一事几乎是我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我除非是死了，不然一定会走。大爷，好聚好散吧。”
青竹几乎要击破了他，陈肃昇抬起头来看着她，眼角微微发红。
“我从没停止派人去找你家人，你一个人怎么寻亲？你这话我不信。你定是觉得如今大夫人来了，我又难得出来一趟，没人替你撑腰了，日子不好过，这才想离开的对不对？我再另置个宅子，你搬出去另住可好？”
大夫人只觉得心寒不已，哭道：“好哇，这倒是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了。怪不得你信里不让我来，我还当是你孝心，却原来是怕我来坏了你的事。
可怜我一接了你的信，在这大热的天就赶了来，就怕你在京城有个闪失。如今你二叔还虎视眈眈，要欺负我们母子三人，你怎的还整日只想着这些儿女情长？甚而还要去得罪我们山西的藩台！”
陈元敏也在一旁哭着道：“哥哥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母亲生养了我们一场，难不成还比不过一个女人？”
青竹转身一指大夫人母女二人，质问道：“你瞧瞧，你自己家里尚且一摊子事没料理清楚，外忧内患，危机重重，旁人尚且为你忧心，你却还在做着母子离心之事。
再者说，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不做官了，抛下家里的亲人，陪我一起天南地北的寻亲？若你愿意，我自然还能与你一起。”
陈肃昇被问的彻底愣住了，男儿学得文武艺，自然是要报效朝廷的。何况陈家大房如今只有他一个男子，要他抛下一切，自然也是不可能。
陈肃昇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又觉得她是在巧言善辩，终于忍不住怒了：“你当初既然就打定了主意要走，又何苦要同意与我在一起。怎会有你这样轻浮的女子！”
“……大爷，你别做扭捏姿态，好叫人瞧不起。我已说了，就当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深情厚意。
但话说回来，是我辜负了你那又如何，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你睡了多少女子，我就睡了你一个。我便是扭头再嫁，你又有何资格来说我？”
大夫人被他二人的话听傻了，忙又捂住陈元敏的耳朵。
陈肃昇知道青竹是故意在说这样绝情的话，可还是会忍不住的难过。
他眼前忽而如走马灯般浮现出他曾辜负过的一个个女子，到最后她们离开时，似乎都是绝望的、平静的、麻木的。
原来被抛弃，竟然是这样的滋味。
真个好不叫人伤心欲绝……
陈肃昇忽而又站了起来，仰天大笑了几声，跌跌撞撞绕着青竹走了一圈，连叫了三声：“好！好！好！”
青竹心头微痛，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着他发泄。
陈肃昇绕回原位，一手重重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几乎要将桌脚都拍断了。
大夫人心疼的想冲过来看看儿子的，又被女儿死死拉住。陈元敏敏锐的察觉到，她大哥应该要扛不住了。
“你滚！”陈肃昇终于平静的吐露出这两个字。
青竹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右手，淡淡道了一句：“保重，有缘再见。”
说完便如烟一般，无声无息的飘出了正房，又回房拿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彻底跨出了竹君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