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伤口是典型刀伤。
因为伤口在右肩后方,即便旁边有消毒酒精和药品,单靠伤者一个人是完全无法做止血操作。
锦徽对外伤的止血包扎懂一点。
小时候载凡和秦煜经常在军营里练兵打架,身上总有外伤。他们逞能不敢跟家里说,会到锦徽的院子找她包扎。
久而久之,锦徽学会了这门手艺,现在偶尔也会帮秦煜治伤。
她的手指灵活,动作还算麻利,很快帮男人消好了毒。
消毒酒精有刺穿肌肤的痛。
男人咬牙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却不住地颤抖。
心善如锦徽,她说:“我会轻一点。”
这是男人第一次听到锦徽真实的声音。
刚刚她的脸被衬衫蒙着,声音发闷,又因为害怕而发紧颤抖。现在听到她本来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反而放低了男人的警惕。
然而警惕放松没多久,上药的疼痛比消毒酒精更甚,直接逼男人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控制好量。接下来一定小心。”锦徽气自己手抖,怎么就让亡命徒疼了。
男人回头看到眼含眼泪的锦徽,眉毛皱起:“你哭什么。”
锦徽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涂抹药膏,哽咽道:“我害怕。”
男人转回头去:“我说过会放你走。”
“我害怕你死在这。你要是死在这,我就会成为杀人凶手被带到警察厅。表哥说警察厅的人手段狠辣,万一我经不住严刑逼供被屈打成招,岂不是真的被诬告成杀人凶手了。”锦徽预设自命运的悲惨走向,越想越觉得委屈。
男人服了锦徽的脑回路:“我死不了。”
锦徽不想与他说话,一边手指轻柔地给他上药,一边越想越憋屈。
门再次从外面被敲响:“先生。”
男人侧目:“去开门。”
锦徽老实地去开门,见到门口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好奇地打量开门的女人,见她手里有刚刚拆封的纱布,开口想问她是谁,就见她转身回去继续包扎了。
锦徽困在自己会被警察厅带走的想象力中视死如归,手却习惯性的小心翼翼地给男人包扎。
青年男子没有多问,只是告诉男人一切准备就绪。
男人让青年男子处理好后续,没有再多说什么。
锦徽在男人身上用纱布打了一个结,包扎结束。
伤口包扎的全面,纱布也平整。一看就是老手的水准。
锦徽站在床边低头绞着手指,一言不发。
男人在青年男子的帮助下换上墨色丝绒的长袍马褂。经过一番穿戴整理,男人修长的身材被完美展现出来。
他很高,比锦徽整整高出一个头。长身玉立,脊背挺直,刚刚触碰过的薄肌现在被布料包裹,丝毫看不出来身上带着难以伸展的刀伤。
“你可以走了。”男人对锦徽说,“如你所愿,你救了我,我放你走。而且,我也死不了。”
“还是说你想与我一起出去?”男人面容冷峻,眉眼因为伤口包扎而舒展开风华尽显,“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我定然不会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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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有一种被耍了的羞耻感。
但当看到男人站上台开始自己的就职演说,锦徽顿时什么气都没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被瞩目的。
锦徽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见过很多光彩夺目的人,可当她看到易舷在台上讲话时会有一种今天的闪光灯只会追随他的感觉。
他简短发言,每一句铿锵有力。面对拥簇,从容不迫。面对提问,滴水不漏。面对政、军、商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不卑不亢,张弛有度。
沪城当真是卧虎藏龙,他才二十五岁,已然成为这里的沪城商界的新王。
作为沪城易家的掌权人,如今风光上任的商会会长竟然会被人伤得那么重,还要隐瞒众人硬挺着露面。锦徽很欣赏天生会被瞩目的人,但她也清楚易舷这人是何其的危险。
锦徽的领口还有易舷受伤留下的血渍,血腥味提醒她眼前的人何等可怖。
易舷走下台,拿起酒杯与夹道的每一位寒暄,没放过每一个向他投来的目光。
觥筹交错的琪安娜舞厅点亮了这个平静的夜。
站在角落锦徽已经渐渐从一个小时前的惊恐中缓解出来。易舷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找她麻烦,她也没有打算提起今天晚上的危机。
她喝着桔子汁,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秦煜什么时候过来接自己。
沪城不仅是五光十色更是危险重重,吸引每一个探险者。
显然,锦徽不是探险者。
她正在品尝梨果汁,忽然看到易舷的视线穿越人潮向她看来。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表情丝毫没有被肩膀受伤影响。
新会长应该这样意气风发。
锦徽没有从易舷的眼神中看到类似于威胁和警告的意味,她想她刚刚小聪明了一回,易舷应该信任她不会乱说。
舞会现场的靡靡之音一浪高过一浪。过了一会儿,一阵与之并不匹配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不好意思了各位,执行公务。”
已经换了军装的秦煜走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涌入不少同穿制服的覃军包围了现场。
“打扰各位娱乐了。”秦煜不等有人回应自己,手指一点,覃军立刻向两边行进进入搜索模式。
在场皆是沪城名流,突然看到军队大规模进入面面相觑。
有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煜回道:“各位不用紧张,例行检查。”
“例行检查要检查到舞会上来吗?”问话人的声音带着怒意,明显是酒气作祟。
秦煜咬了咬后槽牙回道:“在场的各位都是沪城的大人物,我要是不仔细些,怎么保证各位的安全。”
素闻新来的覃军少帅和参谋长都是不可一世的狂后生。他们出身军事能力极强的覃军,对沪城的弯弯绕绕极其不在乎,根本不吃沪城阶级这一套。很多去讨好覃军新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沪城权贵骂他们油盐不进,可又真不敢惹这群握枪杆子的人。
众人息声,唯有一人与他的名字一般不合时宜的发出声音:“这点小事,还值得秦参谋长亲自前来。”
秦煜闻声看到一个戴眼镜留着八撇胡子的中年男人,哎呦了一声:“钟行长,许久未见。”
钟肃声呵呵笑道:“是很久了。听闻令尊大人此时就在沪城,改日钟某人还要去拜会。”
秦煜客气道:“家母来沪不是秘密,钟行长可随时登门。”
钟肃声走上前对秦煜低声问:“今日是我商会大喜之日,秦参谋长可别闹出不愉快的事。”
秦煜看了看左右,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是晚辈想扰大家兴,只是晚辈接到密报今日有人混进舞会妄图引发骚乱,我这是为大家的安全考虑。”
“可有证据?”
“有没有证据得抓到人算。”秦煜进一步说:“钟行长,给小侄个面子。事毕我亲自给您解释缘由。”
沪城商会会长的位置虽然姓了易,可是谁不知道以钟肃声为首的几个老家伙才是最高话语权的掌握者。只要钟肃声发话,在场的其他各位再有不满也不会继续追问。
也是有他钟肃声在,今日尴尬之局面必然化解。
钟肃声不满覃军的不请自来,不过事关安危,他不好明说什么。今天是沪城商会组的局,不能有人在这出意外。
小心驶得万年船。
“放心。”钟肃声恢复正常音量温和道:“我们绝对配合秦参谋长的工作。”
“多谢钟行长。”秦煜客气回应钟肃声,看到身着长衫的易舷走到最前来惭愧道:“收到易会长的请柬,没想到以这种方式来此,实在抱歉。”
“秦参谋长为民安危,怎么不算来此赴宴呢。”易舷一句话缓和了现场紧张的氛围。
秦煜故作纠结:“我还真是怕大张旗鼓的过来搜查让大家担心。有易会长这句话,我可好多了。”
“覃军做事虽大张旗鼓但事半功倍,我们信得过。”易舷始终保持礼貌的微笑,纵然言语中有让秦煜不爽的地方,仍不会发作。
覃军搜寻了一会儿,有人在秦煜耳边说了几句,秦煜点头说了一句“后门”准备率队离开了。
“搜寻结束,危险解除。我不在场叨扰各位了,大家继续。”秦煜双手搭在腰带上转身,边走边提高音量喊道:“徽儿,回家了。”
正在角落沙发看热闹的锦徽愣了一下,她也没吭声啊,表哥是怎么看见自己的?
没有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秦煜停下视线落在角落的沙发上又喊了一句:“徽儿,走了。”
“来了。”锦徽放下手里的果汁,拎着裙摆从角落走下台阶小跑过来。因为跑的急,掀起了额前的刘海儿。
在众目睽睽之下,锦徽一把挽住秦煜早就弯好的手臂,笑吟吟地说:“你居然看到我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忘记了满厅的人。秦煜忍不住埋怨:“杜隽把你自己扔在这,他心可真够大。”
“没有,我好得很。对了,你等我一下……”
快走到门口的锦徽松开秦煜回身走到易舷面前,她笑了笑对他说,“谢谢易先生的款待,我会牢记在心的。”
这话的隐藏意思是她会对今晚的事情守口如瓶,还请易舷不要拿她的身份或是秦煜做文章。
易舷会意,嗯了一声算是承诺:“徽儿小姐开心就好,有缘再见。”
“再见。”锦徽笑意满满走回秦煜身边,“走吧。”
秦煜看见锦徽对易舷充满好意,当下心里一凉。他紧盯着易舷,满是敌对。易舷同样感受到了秦煜不怀好意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笑里也藏了刀子。
“我跟你说,这里的果汁可好喝了……”锦徽重新挽上秦煜的手臂,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的好心情,裙角隐入夜色当中。
钟肃声看到覃军走远略加思索地问:“听说覃城秦督军家里有一位非常受宠的前清格格,莫非是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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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公馆内的书房灯火通明。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这里的主人还是穿着舞会上的长衫。
孙明黎拎着医药箱走进来,同时送来一个信封:“查到了,今晚出现的徽儿姑娘是与覃军少帅杜隽一起出席。”
易舷打开信封,里面装的是今晚周年活动的请柬,上面写着杜隽的名字。里面还夹杂着一张照片,是今天舞会上报纸记者拍到杜隽与锦徽。
“她叫爱新觉罗·锦徽,是覃城督军夫人王新筠的亲外甥女。父母兄长去世后从弘城去到覃城生活。四年前,她本人继承了祖上的全部家产,所以覃城人戏称她是‘富贵格格’。”
易舷听到锦徽的别名,神情依旧冷漠:“京圈儿格格继承家产,确实富贵。”
“虽然不知这位格格继承了多少,可是福郡王府的老王爷一直是敛财的好手,各省各地均有他的房屋土地。再加上这位格格的父母是受过西方经济教育的人,在国内外的金融机构均有姓名。她的兄长一死一失,留在她手里的家产只多不少。”
易舷微微点头。
锦徽的穿着虽然不是沪城年轻女子推崇的西洋服饰,但是质地和选材皆是上乘。珍珠耳坠,玛瑙金钗,翡翠镯子都是一等一的贵重饰品。
“如果她的家产落到覃军手上会如何?”易舷问。
孙明黎说:“军阀林立,覃军兵势最猛。这等财富落在覃军手里必然是巨额军费。”
“如果这笔钱只落在秦霹雳手里呢?”
孙明黎一怔,他看到易舷随意摆弄手中的请柬,微微摇头:“覃军兵势猛是因为杜横秋嫡系大将云集。若是内部瓦解,秦霹雳靠此养兵,必然独大。”
易舷讥笑,手掌向下盖住请柬上的名字。
“覃城传来消息,说这位格格的亲事在覃城非常受重视,似乎都想借此分她的财富顺便与秦霹雳攀上关系。”孙明黎打开医药箱。
“我们若是是想在覃城发家,我也会考虑怎么迎娶这位小格格。”易舷看着黑白照片中与杜隽并肩而行的锦徽,漠然道:“我们还真是动不了她。”
“先生,换药吧。”孙明黎说。
易舷解开长衫的扣子说:“今晚的人怎么处理了?”
孙明黎的眼镜片闪着寒光:“先生放心,没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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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的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翻看才看到易舷的血迹不仅晕了她的衣领还有穿在里面的小衣。
一种恐惧之后的羞涩涌上心头,像是自己私密的地方被别人看见了一般。
“小姐。”叶枝敲门。
锦徽胡乱地将衣服塞进皮箱里,推到床底下。自己从地上坐起来,不自在的摸了摸头发让叶枝进来。
叶枝给锦徽送来热牛奶,一边支开自己的小床一边问:“小姐今天玩得开心吗?”
“还行。”锦徽抬头喝牛奶,眼睛没敢看叶枝。
叶枝不知道锦徽发生什么,还在继续说:“刚才夫人教训少爷说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幸好你没有碰到危险。”
危险碰到了,还差点把命搭那儿。
想到这,锦徽喝牛奶的速度更快了。
叶枝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唉了一声:“皮箱怎么在床底下?我记得放柜子里了。”
说着,叶枝就要去拿箱子。
锦徽警铃大作,放下杯子喊了一声:“不用。”
叶枝吓了一跳。
锦徽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缓缓地温和道:“我刚才找东西来着,还没找完。”
“小姐要找什么?我帮您。”
“不用。”锦徽无法对用水汪汪大眼睛看自己的叶枝说谎,心一横说:“没找完,我明天继续找。你先不要动了。”
叶枝没有多想,锦徽偶尔会有反常的时候,她见怪不怪。
“小姐需要我,直接叫我。”
锦徽心虚:“好。”
她放下杯子:“睡吧叶枝。”
再不睡,她就要后怕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