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手里是一本协议计划书,书中用中、日两国文字介绍远山十郎对白崇高中的规划,并且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请锦徽入资白崇。
易舷笑个不停,锦徽坐在梳妆镜前梳发尖,心里气着呢,手上没注意一用力不小心扯掉了一根。
“他真的是你同学吗?”
锦徽非常怀疑远山十郎身份的真实性,易舷怎么能和这种人是同学?
她已经明确拒绝远山十郎,还是被他塞了一本计划书,临走时他还高声大喊让易舷也看看。
看什么看,烧火都觉得不够旺还看。
易舷笑意还没收住:“我觉得他这么做挺对的。”
“嗯?”
易舷倚靠锦徽的梳妆台给锦徽看协议书:“最起码他做了一个周全的计划,条条分明句句在理,远比唐芸口头上的许诺要靠谱得多。”
好吧,锦徽也承认。唐芸要是有远山十郎死皮赖脸的精神,说不定早就解决金台资金之困了。
锦徽放下梳子,对镜整理仪容,心里还是不舒服。
今天远山十郎让她想起了那段极少为人知的往事,这令她很不安。
镜子里照映出易舷的背影,他低头看手里的协议书。他看得很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关键的字眼。
锦徽忽然害怕,手竟然发抖。心想自己要不要主动揭开那段不想提及的往事,如果主动说了,易舷会不会主动与她切割,不复往来。
他们是盟友。
易舷不允许他的利益受损,锦徽又何尝不想让易舷平平安安?
锦徽克制住发抖的手叫他的字:“允谋。”
易舷抬眸看她发白的脸,刚梳好的头发又被她弄的些许凌乱,他伸手将头顶的几个乱发挑落到柔顺的发丝上:“怎么了?”
锦徽望着镜子里对自己温柔以待的易舷,咽下要说话的话转而说:“我想约罗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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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公使馆前有聚众,强烈要求公使馆将涉嫌强迫女高中生的白崇高中理事交给覃军。
从易公馆驶出的车子绕到公使馆后面,锦徽和易舷从后门进入。
锦徽难得穿了洋裙。
上江理美与锦徽说过,外国人在正式场合上喜欢西装革履,这样会让他们看起来很有礼貌更显权威。所以锦徽在易舷给自己买的衣服中挑选出一件宝蓝色的西洋长裙,充分尊重外国人的习惯以表礼仪。
罗尔等待多时,亲吻锦徽的手背,称赞她的美丽。
锦徽欣然接受。
三人进到罗尔的办公室,正好电话响了,罗尔接起用德语回应电话那边的话,听起来语气平稳可是态度却十分坚决。
易舷听得懂,在锦徽耳边为她解释:“是秦少督军的电话。”
锦徽疑惑,秦煜什么时候会德语了?
易舷进而解释:“应该请了德语翻译。”
锦徽的眉毛动了动。
易舷接着翻译:“应该是门口聚众的事。”
两人现在的默契可以不用言语,单靠动作和表情便能沟通一二。
锦徽点头,心里明了。
罗尔放下电话到门口让秘书准备咖啡,易舷适时提出顺便准备一些茶水。不过一会,咖啡和茶都被送进来,罗尔不好意思的对锦徽抱歉:“公使馆里没有好茶。”
锦徽微笑:“我不挑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锦徽终于与罗尔提到自己约见他的正事。
她准备与唐芸签署捐赠协议书,希望公使罗尔行个方便。
锦徽想了很久,与其消耗时间躲在背后由唐芸出面处理此事,不如自己站出来与德、日双方交涉。是博弈也好,是政治角力也罢。既然罗尔不惜暗地里调查她,她也可以明着对罗尔使用权势。
罗尔到了不敢再继续调查她背景的地步,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强势一些才是。
“这是我的想法,不知罗尔先生有何高见?”
罗尔沉默,看了一眼坐在锦徽旁边的易舷。易舷始终保持该有的礼仪默默听锦徽讲话,不说一个字,充分做好陪同的角色。
罗尔重新看向锦徽说:“易太太比我想象的要坚持。”
锦徽说:“我不是做坏事,坚持终归是好的。罗尔先生也比我想象的更关注我。”
罗尔遗憾地说:“对于私下调查易太太的事,我很抱歉。”
几天前的锦徽被罗尔派助手随意打发,几天后的锦徽轻而易举得到罗尔的道歉。
致歉来得如此轻飘飘。真应了那句话,只要身居高位什么话都能听到。
锦徽现在只关心眼前事:“罗尔先生可以怀疑我对金台女高的目的,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阻止我对一所即将消失的学校施以援手。”
“我今日来是想与罗尔先生提前说好,捐赠协议签署日定在下周一,如果可以你感兴趣,欢迎前去观礼。”
罗尔对锦徽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满清的权贵,易舷的太太,有名的富贵格格。这几个身份叠加在一起,足够让罗尔在内的其他各国租界公使高看一眼。
与阻止锦徽相比他更想与锦徽结交。
顽固派下的权贵,皇族中的中流,王朝后的继承人。
罗尔想从锦徽身上要的不是金银,是她的出身。
“好。”罗尔毫不犹豫地让步,“不仅是这次,日后易太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倾力相助。”
“多谢罗尔先生。”锦徽不想多坐,看了一眼易舷,两人准备离开。
罗尔忽然说了一句:“易太太是爱新觉罗氏。”
锦徽的脚步顿住,她没有回头准备听罗尔接下来的话。然而没等罗尔的话传过来,她发出冷汗的手心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盖住。
十指紧扣,稳住了锦徽双腿的虚浮,也稳住了她一直摇摇欲坠的惊慌。
罗尔接着说:“您很清楚迫使我和日本公使做出让步的原因,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锦徽没答,是易舷代她回头与罗尔说:“我的朋友,有时间欢迎你到商会喝茶。”
紧接着易舷用德语又说了一句话,锦徽听不懂,跟着易舷头也不回的离开公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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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货船的鸣笛声震天。
最新两艘从四号码经过覃城去往平城的货船出发,船上是宏鑫公司旗下春天纺织厂的货物。
锦徽坐在码头边的长椅上,宝蓝色的长裙随风荡,高跟鞋穿得她脚疼,她想脱下,可是这里不是家。凉风吹红她露在空气中的脚面,盘着的头发因为风吹有几分凌乱。
她后悔不听叶枝的话,她应该戴个帽子的。
身上披着易舷的白色西装外套。
不远处,易舷正在码头与码头负责人说这两艘船的事。
墨蓝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将他健硕的身材包裹在衬衫里,看不清轮廓。
锦徽知道易舷的身材有多好,薄薄的有坚实的肌肉。
不过只是看过没有摸过,怪可惜的。
他穿衬衫很好看,可是结婚后的易舷很少穿了。因为他会配合锦徽的穿着调整。
锦徽穿袄,他穿长衫。锦徽穿洋服,他才会选择与她同色系的衬衫和西装。
这一直是锦徽藏在心底的小骄傲,她与王新筠通电话时经常会提起易舷对她的包容和迁就。
王新筠问她:心动吗?
锦徽犹豫间点了头。
是心动,是比十六岁更多的心动。
然而锦徽很会藏心意。
易舷不是她的,她没有资格。
易舷回来时拿了一包柿子糖,他说这是码头附近非常流行的小吃,虽然不比古早糖食店的糖果口感细腻,但价格便宜。很多下了工的工人会买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很喜欢。
锦徽拿了一块咬在嘴里,明明是软糖却很硬,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咬断,然后对易舷抱怨:“我的牙齿要是崩掉了,你得负责。”
易舷含笑:“好,我负责。吃不了就别吃了。”
锦徽把剩下的一块吃到嘴里,抢过易舷手里的袋子放在怀里,笑弯了眼睛:“不过很好吃,我喜欢。”
这会是傍晚之前,天面有淡淡的火烧云。
落日余晖,悲凉又壮阔。
易舷坐在锦徽旁边,她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宣统元年,我与额娘和哥哥们回过一次北平。”
锦徽远眺,透过稀薄的云雾看到了当时的盛况。
那是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天气,锦徽只觉得天上的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与母亲、载和、载凡是被迫从弘城请回北平,以皇族的身份参与了那场典礼。
主事的太监告诉她,金銮殿上坐着的小孩是她的侄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到时吵着闹着让她别管。
锦徽在紫禁城的大殿之外看到了那个小孩,他一脸无知的站在最高处,愁眉苦脸,眼睛不断寻找自己的奶娘。
历史的车轮压过他稚嫩的双脚,红色的手指印被母亲涂得胡乱。
父亲的尸身葬身火海,挖出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块是他的骨肉,全凭他身上半块被烧焦的怀表,里面是父母在法国结婚时的照片。
那一年的父亲和母亲风华正茂,法国的学校里处处有这对中国情侣的欢声笑语。两年后他们的长子出生了,梧桐树叶繁茂,父亲为其取名“和”,希望他能够平安幸福,希望他们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
没人可以阻止父亲和母亲的师夷长技的步伐。
小载和不到六个月,随着父母去到美国。四年后,次子出生了。国内的困境让远在大洋彼岸的父亲很是揪心,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未来是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
次子为“凡”,是他对孩子们的所有期待,希望他们可以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平凡且平安的长大。接着是六年后春日的小锦徽,如暖阳温暖了父亲即将干枯的心。
可是暖暖九岁时却看到母亲坐在父亲的画像前痛骂她自己。
为了父亲的尸身可以入土为安,为了父亲可以魂归故里。母亲按下红色的手印,将福郡王府几代人积攒的荣耀和珍宝全部送进宫里那位私人库房。
全国人民被侵略者欺压,全国的白银在滚向海外,全国的反抗在做垂死挣扎。
母亲含泪骂自己窝囊至极,骂自己辜负父亲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骂自己的腰板不够硬。忘了年轻时许下的承诺。
载和不理解母亲,我族同胞还在海外坚守,为什么海外资产不留给他们振兴队伍?
载凡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钱给宫里那位?为什么宁可放在满汉全席上也不给到前方拼命的战士?
母亲何尝不知自己按下的手印意味着什么!
可他们用父亲的骨骸威胁她!用孩子留在紫禁城作人质威胁她!她必须掏出家财供给高墙之内的妇人和孩童。
母亲痛恨腐朽的根,痛恨那场没有人扑灭的大火,痛恨牺牲丈夫却无法挽救的王朝!
锦徽理解母亲。她才九岁,她不懂国将破人将无,她的视野里只有母亲对父亲的刻骨怀念,对哥哥们耳提面命的严格教导,对自己的呵护疼爱。
所以,她眼中的母亲没错。
可是别人眼中的母亲就是大错特错。
福郡王府被砸,百姓指着鼻子骂母亲同流合污,父亲生前好友明里暗里讽刺母亲违背父亲意愿。
这些只知道口头说教的大人根本不知道母亲遭遇了什么,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扛着巨大的压力一步一步走出北平。
离开那天,夕阳火红。
锦徽没有再回北平,她忘记一路颠簸,只记得离开时一双双枯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孤儿寡母,想要再次抽一遍他们的血,以固歌舞升平。
锦徽讲完了埋在心底很少为人知的故事。
王朝覆灭没有史官。
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在炮火中戛然而止。世上除了锦徽,没人再记得那片夕阳下泛出的血红,没人懂她又重见黎明的苍凉心意。
她以为自己会藏着这段往事直到去见阿玛额娘,不成想在十一年后的今天会被一个外国人查到此事。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庆幸。史书无人记,痕迹得人知。阿玛额娘在这个时代流传出他们的故事。
“即便我不想,我还是会被迫成为被拥簇的对象。刘显人视为我为象征利用我搞复辟,罗尔视为我机会利用我交往皇族权贵。以后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人,利用我,从我身上获得更多的利益。允谋……”锦徽嘴巴里的糖味发了苦,“我的婚前承诺可以加一条。”
易舷意识到自己要听到什么。
锦徽艰难开口说:“只要你想,我可以随时配合你离婚。”
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锦徽心痛,疼得艰难呼吸。
易舷忽然笑了,先是小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笑得他双肩颤抖。
“锦徽。”易舷收不住笑,又笑了好长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平静,“你太小看我了。”
锦徽摇头,她从来没有小看易舷。
易舷说:“我知道这段故事。”
锦徽诧异。
易舷说:“你的海外资产是我帮你处理的,我能不知道宣统元年的资金流动吗?”
锦徽低下头,易舷宽大的外套被吹起,易舷按下去拉了几下更好的包裹住锦徽的周身。
“我们的婚姻是一场同盟交易。我要地要沪城商会的话语权,你要退苏家的婚没人再逼你联姻。可它终究是一场你嫁我娶的事实婚姻。”
“我不可能不调查你的过去,秦霹雳也不可能不调查我的家世。如果我认为你母亲擅自动用你父亲在海外的资金,填补紫禁城的私库是件无比卑劣的事,我不会同意你提起结婚的办法。如果我认为这段过往会影响到整个易家的存亡,我更不会与你结婚。”
易舷的理智近乎无情,锦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服了。
“锦徽。”易舷再次叫她的名字,“我们的开始不是一场匆忙的交易,它经历过你我的深思熟虑。”
“我能预见你可能会遇到的遭遇,我有能力可以摆平这一切。”易舷握住锦徽放在膝盖上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的手很暖,捂热了锦徽冰冻的心。
很多年后锦徽还是忘不了码头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飞过的白鸥,忘不了甜腻的柿子糖苦中带甜,忘不了易舷对她说的有千斤重量的话。
“锦徽,是我要娶你。”